這一株小小的綠色植物，當時是在白色的桌面上。它蝸居在一個玻璃杯裏，看見我走進房間四處打量。我很快也就發現它了。因為近乎是個空房間。它是房間裏唯一的一點綠色，也可以説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可見的生命體。這綠色就格外新鮮。這生命就格外親切。我停下來，深情看它。不知是因為它太小，就把它給遺漏了，還是它價值太小，不值得帶到新地方去，前租户把它留下了。可能是無心無意的，卻成了留給我的喜悦。剛走進這房間，我的新居，驀然看到這樣一個綠色的生命，靜靜待在房間裏，好像在靜待着我的到來，也好像壓根與我無關，也與其他人無關，任房間里人的去留，它只是那樣存活着，它只管自己的歲月靜好。我感到了美好和愉悦。這種美好又不是浮躁的，是平靜的。
這種美好帶來的愉悦，也不是浮躁的，是平靜而安詳的。我站在桌前一言不發，看了它一會兒，那時間就類似靜止了。然後把玻璃杯端在手裏，離眼睛更近了，更認真仔細瞧它。它其實沒有幾片葉子。但每一片葉子都翠綠着，甚至綠葉上閃着亮光，好像人的紅光滿面。也不是完全的翠綠，也有點泛黃的意思，但整體是健康的，富有生機的。不過是普通的室內綠植，很常見的種類，我也不知道它確切的名字。儘管這樣平凡平常，偶然相遇，它還是給了我些觸動。這觸動，來自它的頑強的生命力，來自它的勃勃的生機。生機總是動人的，也是我在減少的。我也想到我自己。我們出現在同一個房間裏。要在一個房間裏生活下去。
在這二十平的空間裏，能看到的無非是簡單的傢俱陳設。或許我能看到的更多一些，有一雙會轉動的眼睛，有一雙可以走動的腳，我可以站在窗前，往外面張望一下。至於它，放在哪裏就是哪裏，它不能自己移動，視野應該比我還小。但是它也許比我更敏感?它可能閉着眼睛，反而可以感受更多?比如，它可以聽到窗外更遠的風聲，悄悄下雪那個晚上，我毫無察覺，它或許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這是有可能的。每種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每個生命也都有自己過活的理由。所以，我覺得它生活單調乏味，或許它正靜享它那種安寧呢?或許它看到我每天到處走動，來來回回，都會替我默默感到心累?或許它每日都在一旁默默看着我，觀察着我，思考着我。甚至替我着急：這傢伙為何不停下來，好好長出幾片葉子呢!再一想，我們也有依存的關係。我呼出的二氧化碳，它應該會用到。而它產生的氧氣是我需要的。假如氧氣和二氧化碳都是一個個看得見的有顏色的氣泡，也許就能看到，有的氣泡從我這裏向它那裏漂移，有的氣泡從它那裏向我這裏漂移。而這種交流也是平靜的。我沒有喊，我給你二氧化碳了!它也沒有聲張，我給你氧氣了!沒有功利的味道。
當我把它端起來，端到眼睛跟前，尤其要看的，就不是葉了，而是它的根。玻璃杯是透明的，杯裏的水有些顏色，但也是近乎透明的。我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它的根。不就是一些根鬚嗎?是的，但是根鬚一般在地下的泥土裏，像這樣赫然展現在面前的，可不常見。它是不需要土壤嗎?或許。它是不需要營養嗎?當然不行。那它需要的營養從哪裏來?就是從水中來?從接觸水面的空氣和灰塵中來?不然還能從哪裏來?還是從自身來，要長出一片新葉，就要殺死一片舊葉?這樣自給自足?後來我把它放進書櫥的格子裏。相當一段時間裏把它忘了，其實壓根就沒放在心上。直到一天，去書櫥上找東西，突然才看到它。它蝸居的杯子裏已經沒有水，可它還活着，葉片還綠着，只有些枯黃。還有一些蟲子咬的似的傷殘。可它還活着。我好像感到抱歉，趕忙端着它到衞生間，要搶救它一樣，在杯子裏填滿水。續好了水把它重新放回格子裏。它平靜如初，依然如故。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好像一切都無所謂。可我心裏卻想，幸虧不是一條魚啊，不然早乾渴死了。我心裏很明白，它早晚會死的。但現在還碧綠着。我現在對它還有那個疑惑，它到底需不需要陽光?我不打算把它放到陽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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