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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膚淺的鄉村記憶是一種罪過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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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膚淺的鄉村記憶是一種罪過

散文:膚淺的鄉村記憶是一種罪過作文

我是把鄉村當精神家園的,但家園、故鄉這類詞語,於我而言,都好像籠着一層粘稠的悲觀情緒。

《白鹿原》裏,懲罰黑娃和田小娥的最重刑罰,不是用棗刺條子抽打身體,而是生前不準進祠堂,死後不準進祖墳。今天的人已經無法理解,或者很難以理解這種懲罰的巨大心理壓迫。黑娃和田小娥的家還在村裏,但人卻成了孤魂野鬼了,世上還有什麼刑罰比剝奪一個人的歸屬感殘酷呢?

我之所以悲觀,是因為自己雖然像麻雀一樣,在城市的水泥縫縫裏有了一處吃飯睡覺養育孩子的地方,但老家快要拆遷了,父親的墳塋早在幾年前就被遷往別處了,儘管村子還會存在,但我已經回不去了,我已經沒有故鄉了。我也沒有辦法找到三尺黃土,安頓自己行將老去的肉體和靈魂,我也成了孤魂野鬼了。

一晃盪,離家進城已經快二十年了,常常覺得自己是鄉下放進城裏來的一隻風箏,飄得再高再遠,但線繩兒還系在老家大房的橫樑上。每天混跡在人羣裏,經常會覺得小時候吃了蘿蔔紅薯積攢下的屁還沒有放乾淨,所以每天努力夾緊着尾巴做人,臉上貼一種紙花般的假笑,學人蜷着舌頭説你好和謝謝。歸根結底,咱骨子眼裏還是個鄉下人。早上刷牙,睡覺洗腳,飯前洗手,如廁後也洗手,總盼望有人能看見,證明我已經和他們一樣。

城裏確實比鄉村好,熱鬧,亮堂,乾淨,晴天不揚土,下雨天出門不用擔心踩上雞屎和牛糞,眼之所及,都是杏眼桃腮楊柳細腰的姑娘,皮膚比鄉下的女人白,甜膩膩喊你一聲哥,人立即會骨頭髮酥腿發軟。雖然城裏的街道很寬,但我總覺得這是別人的路,沒有自己下腳的地方。往前走時感覺不到在走,總覺得是擠。好不容易擠過去,還要再擠回來。秒針、分針、時針就這麼一圈圈重複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機裏來回攪,只剩下悲慘的蒼白。

我在散文《槐樹嶺》裏説過,説自己無時無刻都在擔心,擔心將來萬一被人家看夠玩膩了。到那時,不等別人踢,我就自己收拾攤子回老家,雨天對窗讀幾頁閒書,晴天就打着牛屁股翻耕幾畦田地,在父親曾經耕種的土地上種上愛吃的蔬菜和莊稼,每逢秦鎮有集日就掂半籃雞蛋去換些油鹽醬醋。每逢清明、農曆十月七年級和除夕,去父親的墳頭培幾杴新土,畫圈,焚紙,磕頭,用點燃的紙煙代替香燭,再和父親説説這些年經歷的行世之艱和為人之難,老了就躺在父親腳下,繼續陪他抽煙喝酒,聽他把小時候未講完的故事講完。

姑且先不論到底能不能回去,僅就懷念鄉村、迴歸鄉村這種情緒而言,肯定也不止我一個,不然不會一堆人喊着: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魯迅先生説過:曾經好過的,就喜歡回憶過去;現在好着的,就希望現世安穩;過去和現在都不好的,就想着革命。就目前我接觸的人而言,喜歡回憶的人明顯多於保守和革命的人。活在城市裏,人心像鋼筋水泥一樣堅硬和冰冷,汽車輪子一樣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為點蠅頭小利掐尺等寸,使強用狠,很多東西開始物化,金錢幾乎成了衡量很多東西的唯一標準。甚至很多時候,你不知道該相信誰,甚至你都不知道你是誰,清早穿衣服就像穿戲服,生活如戲,人人都是影帝。人到中年了,心底始終是空的,除了焦慮就是慌張,不知道掙多少錢才能老有所養,不知道買幾套房才能老有所依,日子的乏味和平庸像泥沼一樣吞噬着靈魂。不由的,我們就開始懷念那個粗茶淡飯,精打細算,但日子恬淡、快樂的時代和鄉村了。

儘管那時鄉村的日子很窮苦。寬闊的灃河從村子西邊緩緩流過,清亮亮的河水為兩岸的土地源源不斷地注入了滋養萬物的精氣。但在我稍微能記事的時候,架在大隊部門前大椿樹上的大喇叭一聲嚎叫,人們就揮舞着钁頭鐵杴,扒拉了前人修建的大堰和引水渠,石頭砌了茅坑沿,黃土墊了豬圈,人們愚蠢地拒絕了灃河帶來的恩惠。再往後,鄉民們雖然都勤勞,終年雞挖狗刨般在泥土裏操勞,累得腰都快要貼到地上了,才勉強可以填飽肚子。記得父親生前常和人晚飯後坐在院裏的石墩上閒談,每次説到莊户人為啥過不上體面日子這個問題,父親他們就一聲不吭一支支抽紙煙,腦袋都快想爆了也想不明白,琢磨多了心裏就煩,就掐了煙沉着聲説:睡,睡,睡,日他媽的!

長大後,我走過灃河沿岸的很多村莊,震驚地發現幾乎每個村子在河堰下都有一塊低窪偏僻野草茂盛的荒地,只是有的村莊叫死娃坑,而我的老家叫狼市兒。灃河對她的子孫們始終是慷慨的,大田裏水稻、小麥、玉米更替着種,坎坎塄塄的零碎地塊裏也長着活命的穀子、高粱和各種顏色的豆子,曲折漫長的大堰上有那麼多能吃的樹木和野菜,河灘可以挖到幾十種能治病的藥草,水裏還有撈不盡的魚蟹河蚌田螺,但令人想不通的是,總會有一些可憐的母親無法養活自己的孩子。這些因飢餓和疾病而不幸夭折的孩子,按老規矩是不能埋進祖墳的,就用舊席片或是稻草簾捲了埋在荒灘。天還沒有黑嚴實,蘆葦叢裏的那些狼就跑來刨挖……

表哥們揹着舅舅去河灘胡浪蕩,嫌我跟着礙事,他們就用吃娃的狼來嚇唬我,説“日頭落,狼下坡,逮住娃子當蒸饃,逮住女子當湯喝……”。我始終沒見過那些狼。但灃河灘上確確實實有過狼,姥姥、舅舅,甚至我的母親,都看見過狼,説樣子像大黃狗,拖着掃帚一樣的尾巴大搖大擺從人面前走過。不知從啥時候起,好像是一夜之間,那些狼忽然都不見了,再後來我問過姥姥,姥姥説:狼都託生成人了。

那時我只怕狼,還不知道怕人。除了那個愛提着我的腦袋拔蘿蔔蛋兒的禿子舅舅,其他人都是有情有義的親人。我媽有急事要出去,叫一聲嫂子,就把我塞給了對門的女人一整天。春天,巷道口有人用自行車或是架子車拉着蘆葦編的大筐大聲叫賣雞鴨苗,那些無比精明的婦女就纏着小販,非要他保證公母。買雞鴨苗的都很豪氣,被纏鬧煩了,大手在空中一劃拉,哎呀,毬大個事,雞鴨苗你先拿去,秋後我再來收錢,母的一個三毛,公的白送,活幾隻,算幾隻,你看咋樣?鳥靠叫聲,人靠名聲。灃河沿兒的人們講究的,就是個信義。老人們在秦鎮賣旱煙葉、辣椒麪,或是走街串户收廢銅爛鐵,用的都是一斤十六兩的老秤,棗木秤桿上刻着十六顆星,分別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祿壽三星組成,告誡做買賣的人要不欺不瞞,否則,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就要折壽了。

我們無限眷念村莊,眷念的不是昨日的山,不是昨日的水,也不是昨日的太陽和月亮,其實是眷念心底那些亮汪汪的東西。

當然,美好還需要生冷來維護。我舅家東邊的巷道口過去有口甜水井,全村幾百口人都指望甜水井續命,於是聲大面冷的馬二爺就專門看守水井。馬二爺要是看見誰家的牲口家禽進了井圍欄,先是大吼一聲狗日的,再一棍子掄過去,那些雞鴨貓狗就非死即傷,完了主家還要給馬二爺遞煙賠笑。後來,遇見婦女躺地上撒潑,人們只需喊一聲馬二爺來了,那女的立馬乖乖起身,她也怕老漢用枴杖敲打啊。再後來,馬二爺被我寫進了散文《甜水井》,我覺得人在想幹壞事的時候,身後都應該有一聲能把人嚇得打激靈的猛吼。

過去,這聲猛吼是由鄉紳來完成的,比如《白鹿原》裏的白嘉軒。這些白嘉軒們,既是鄉村文化和道德的引領,也是鄉村精神的引領。只可惜,這樣的鄉紳後來被消滅了。有一個時期,鄉紳的角色由學校的教書先生來擔當。但隨着城市迅速膨脹和鄉村迅速沒落,學校和村裏稍微能踢騰的,都進城了,有些村裏沒有學校了,即使有,剩下的那些人連自己的米湯碗都吹不涼,哪裏還敢對着別人的碗沿噗噗噗呢!現在的鄉村,已經不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情感記憶中的鄉村了。那個寫過《自由在高處》的熊培雲,對此慨然歎曰:流氓遍地!遍地流氓!

雖然我也曾經無比憎恨,並萬分慶幸自己逃離了村莊,但血液裏滲透的一些東西,使我每每回望鄉村,就像江河回首望着源頭,總有一種悠遠親切的情感在心裏燃燒着。逢年過節,或是親戚本家過紅白大事,我都儘量回去,揣着幾盒好煙,撕開一個個挨着往過散。經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機會和鄉親們親熱親熱,哪怕是一支煙兩句話一聲笑,總算又貼了心。我害怕他們把我當客人,希望他們像過去那樣待我,我不是城裏人,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每次返回那鄉村,睡在黃泥土坯炕上,蓋着母親曬得蓬鬆的被褥,鼻腔裏滿是陽光暖暖的味道,就像一個大人又嬰兒一樣退回母親的懷抱。我無法割斷自己與鄉村的聯繫,每次看到熊培雲的話心裏都會難過,常常自問:好好的一個村子,咋就成了這樣了?

《詩經·十月之交》裏有句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儘管有一千個不願意,但我明白,時代的潮流總是向前的,僅僅因為現在的精神困境,就幻想着讓歷史的車輪倒退回自我設定的農業社會,我覺得也是一隻腦子漏水的呆瓜了。

現時的鄉村已經經不起破壞與折騰了,鄉村不僅需要物質的建設,更需要精神上的重建。但靠誰呢?我不知道,我目前能看到的,只有我們這些老根還在農村,心裏還想着鄉村的人。我們就像是一列火車上的乘客,絕大多數人都是渾渾噩噩的,車走哪兒,終點就在哪兒。但總有一些不安分的人,時不時將頭伸出車窗外看看前面的路,對司機指指點點,囉囉嗦嗦,危言聳聽,惹人生厭——這就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儘管很多時候,我們就像一隻狗在衝着飛馳的列車喊叫,喊叫着輪子已經懸空,但司機聽不懂,也不願意聽,這讓我們感到憤怒和悲哀。地藏王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最該閉上眼睛的,都有如此慈悲心腸。看來,我們還得繼續狂吠!

作為寫文字給人看的人,我們有責任將心底那些亮汪汪的東西,轉化為重建鄉村的鈣質。有人評論近些年的文學,説寫來寫去基本脱離不了村裏的那些事,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還不習慣做一個城裏人。但一些人對鄉村的描寫,總讓我產生一種以為自己懷孕了的錯覺。我覺得,對於鄉村的描寫,一定要警惕一些東西。首當其衝的,就是遊客般的欣賞趣味。這種趣味下,勾勒出的鄉村畫面常會縈繞着非現實的氣氛,即便是對痛苦的指認,也會帶有一種令人厭惡的意猶未盡的消費慾望。這種袖手旁觀的書寫心態,大概來源於作者不用為鄉村承擔什麼,也不用為鄉村做什麼,鄉村景物變成了一種表面的心理感覺,因而會過於輕鬆。與此不同,只有真正有過鄉村生活體會的作者,才熟悉這種生活的結構和肌理,他們不需要那些所謂的審美觀參與,就直接寫出了有血有肉的東西。

我們應該時刻提醒自己:鄉村仍然貧困,鄉親們仍然一肚子苦水,我們依賴膚淺的鄉村記憶得到的幸福,其實是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