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煙台教科院為做好下半年防疫準備，提前策劃了錄課比賽。妻有幸參加了錄課，抽中的課題是巴金的“繁星”。啊，繁星!多麼親切的名字，多麼熟悉的畫面!而我不見繁星，已是好多年了......
繁星第一次走進我的內心世界，是在我四歲的時候。那時，因母親生病，我被父親送到了鄉下老家。初到那裏，一切都是陌生的，加之思念母親，我內心不禁慼慼然，惶惶而不可終日。每到晚上，我都盯着天上默默發呆，總想知道這廣闊而孤獨的黑夜何時會有盡頭。
那段時間，祖母常陪在我身邊，領我到鄰里百家串門，或去西河邊玩耍。走在村裏，時常會有人跟祖母寒暄，道聲“石老師好”。我很是詫異:祖母為何這麼受歡迎?老師又是什麼呢?……這些疑問一直裝在我那好奇的小腦袋裏。不久後的一天，一羣小哥哥、小姐姐伴着喜鵲“嘰嘰喳喳”的報信聲，從遠處笑着、跳着，跑到我們家，手持精美的小卡片，送給祖母。祖母親切地和他們攀談着，待揮手向他們作別後，便戴上老花鏡，仔細翻看着這些卡片，一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我問祖母為啥如此開心，祖母撫摸着我的頭感慨道:“我手裏拿着的，是學生們贈送的節日賀卡。我都退休了，難得孩子們還有這份心意。如果你以後當老師的話，就能體會到這種幸福嘍。”
當晚，在庭院納涼的時候，伴着蛙聲蟲鳴，祖母像往常一樣把我摟在懷裏，教我認識天上的星星:那呈勺子狀排列舀起如水夜色的是北斗七星，那隔着銀河默默遙望的是牽牛星與織女星，那始終如一、最閃最亮的是北極星……我靜靜地望着這一切，它們閃啊閃，閃啊閃，彷彿是生命在律動，那樣的純真，那樣的夢幻!看着看着，我的眼前突然模糊了，恍惚間，天空中出現了一羣國小生，他們正圍在一個老教師身邊，眨着快樂的眼睛，調皮地玩鬧着，老教師則把書放在腿上安靜地坐着，眼睛温柔地注視着他們，彼此形影不離……一直等到祖母扯我衣袖將我喚醒時，他們才又消失不見了，但天上卻剩下了那明亮如眸子的繁星，證明這一切又是真實的。從此，我覺得夜空不再是孤獨的了。
後來，母親病好了，我便離開農村，又重回到了喧囂的城市裏。等到我再次靜下心來注意到繁星時，是在二十年後了。
那時，我考上了蓬萊的老師。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祖母時，她激動異常，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囑我要好好關心學生，並對他們嚴格要求，不能有絲毫懈怠，我點頭答應了。不久，我被分到了一所極偏遠的鄉下國小，按理説自己應該失望才對，然而，我卻很喜歡，古樸的村落、清新的空氣、唧唧的蟲鳴，所有的情景，都彷彿在哪裏見過，既熟悉又親切。白天，我就在這片土地上熱情地教學;夜晚，我則在這片土地上平靜地安歇。值得一提的是，這期間，在同事尉老師的幫助下，我還學會了好幾樣基本的生存技能呢。隨着時光的推移，我和學生們的感情日增，每逢週末送孩子們出校門時，心裏總會有些空落落的。記得我在講完課文《巨人的花園》後，佈置了一個課後小練筆“假如淳于的校園沒有了孩子們，老師這個‘巨人’會變得怎樣?”所以，每逢週末和節假日，都是自己佈置的作業跟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讓自己親身體驗着“會變得怎樣”。若説“裹着毯子在園子裏瑟瑟發抖”，是誇張的，但心頭確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孤寂與惆悵。
夏日研修的一天夜裏，我獨自在園子裏散步。孩子們已經好長時間沒來學校了，園子里長滿了沒腿深的蒿草。青青的草叢裏有一些蟋蟀，用不同的音調鳴叫，像是課間孩子們在教室裏聊天，或高或低，或長或短，或吟或唱，只是不知道它們藏在哪裏。正在找尋，偶一抬頭，我又看到了頭頂上的繁星了。由於學校地基是用厚厚的土堆起來的，地勢格外高，天看起來也格外清晰，但見廣闊的夜空上鑲嵌着顆顆璀璨奪目的寶石。定眼一看，卻發現看錯了，哪裏是什麼寶石，原來是班裏的孩子們眨着調皮的眼睛，在跟我惡作劇呢，剛才草叢裏的喧鬧聲也一定是他們製造出來的。我終於找到他們了，差點激動地大聲喊了出來。忽然又擔心把他們嚇跑了，該怎麼辦才好?於是，我想起了祖母説的話“既要好好關心學生，又要對他們嚴格，不能有絲毫懈怠”，便默默記在心裏。等我再次抬頭看夜空時，孩子們還是笑得那麼燦爛，所不同的是當年夜空中那位老教師所在的位置，又來了一位逐漸成長着的青年教師......從此以後，我便釋懷了，即使在節假日裏，自己也不再寂寞。因為我知道，只要自己的心在這裏，孩子們也永遠不會離開半步。
不久，學生們畢業了，我也由於工作調動離開了那裏，但那份記憶卻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心中。如今，六個春秋又過去了，妻子抽中的“繁星”依然讓我的心兒怦怦直跳，感慨萬千。
雖是如此，從暑假到開學，從教學設計到課件製作，妻改稿數遍，卻總感覺沒能真切地體會到巴金先生的心境。有時，我們在城市裏特意抬頭看看夜空，卻只能看到零落的幾顆星，被人類的“燈紅酒綠”映着，僅有一丁點亮，星的意境與神韻，總看不飽，嘗不透，體會不到十足。儘管如此，妻還是沒有放棄，在學校團隊的幫助下，一直忙到教師節前夕，才基本成型。
教師節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妻子學校，打算幫助她在錄播室完成錄課。當天下午，她已在錄播室錄了幾遍，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擾，決定晚上重錄。然而，正當我們準備好要錄課的時候，外面“噼裏啪啦—噼裏啪啦”地響起來，原來這天是“財神節”。本來，鞭炮聲代表的是繁榮與富貴，卻不知為何，我們此時聽着是那麼的刺耳。由於第二天必須上交錄課，妻急得差點哭起來。我握住她的手，引她抬頭望望校園的夜空，只見“深藍色的天空裏懸着無數半明半昧的星”，正如巴金先生的文字一樣乾淨、純真，星星們在天上閃爍着，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孩子，既調皮又可愛。“我們老師為什麼要錄課?也許就是為了讓像星星一樣可愛的孩子，在疫情期間能夠正常學到知識，看到希望吧。”我望着繁星喃喃地向妻子訴説，像是在聆聽祖母的教誨，又像是在呆呆地自言自語。等妻子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我們決定回家，等夜深了再錄。
等回到家裏，九點過去了，我們吃完了飯;十點過去，兒子和岳母都睡熟了;十一點過去了，我們已在書桌前準備就緒。可是，鞭炮聲還是稀稀拉拉響個不斷，而錄課是需要純淨的，絕不能受此種氣氛的干擾。
見妻又有些着急了，我便故意和她賣關子：“你知道鞭炮聲與錄課不能並存，説明了什麼?”
妻有些摸不着頭腦：“能説明啥?”
我清清嗓子道：“某位名人説過，想當老師就別想發財;想發財就別想當老師唄。”
妻嫌棄地撇嘴：“什麼名人，我看就是您老胡謅的吧!”
説説笑笑間，外面終於安靜了下來，此時已接近午夜了。妻子選擇一個隔音效果非常好的屋子，打開錄屏軟件開始錄課，清脆而認真的聲音從屋裏微透出來，我生怕弄出不和諧的雜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望着窗外的星空出神。天上的星星們彷彿也聽到了，頻頻一閃一閃地朝我使眼色，示意我千萬不要出聲干擾。妻又連續錄了三次，才滿意。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不論結果如何，妻子的努力與堅持實在讓我佩服!
這時，我們互相擊了一下掌，共同慶祝錄課完畢，彼此祝福教師節快樂!就連窗外的星星，也眨着快活的眼睛，朝我們深情地遙望着，遙望着......一瞬間，祖母所説的那種幸福，我好像真的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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