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住農村，從記事開始，家裏就有一個菜園。菜園不大，只有大約三分地，卻種着很多種蔬菜。媽媽對待種菜，簡直像繡花一樣，精心地計劃佈局，力求能最大程度滿足孩子們的口腹之慾。
每年春天，父母帶着我們姐弟三人去種菜，帶着頭幾天就討論好的計劃，帶着各種菜籽，帶着各樣農具。
種菜的土地一般是幾天前澆過水，土已半乾，方便操作。地裏已經提前倒了羊糞，需要把糞散開，然後翻地。地翻好，先用搜子勾畫分出區域，比如最東頭先是兩行韭菜，兩行蒜，幾行小白菜、水蘿蔔、菠菜、香菜、芹菜、筍子、包包菜、胡蘿蔔，然後是茄子、辣子、西紅柿、刀豆、葱、洋芋、葫蘆。韭菜是宿根，春天去種菜的時候，韭菜已經冒出嫩嫩的綠色了，因為有了這點綠色陪伴，因為有了希冀，單調的勞動也不覺得枯燥。順着南牆根是小渠，渠沿上一般會點上一溜甜玉米，交錯點一溜喇叭花，這樣，等玉米長高的時候，藍盈盈的喇叭花就在玉米身上吹出一個個小喇叭，裝點綠色的菜園。
規劃好之後，用抱耙和坎土曼刨出梗子，用搜子開出淺淺的槽溝，各種種子就紛紛在各自的領地安家落户了。
等待種子發芽的過程是漫長的，三五天之後，只要一放學，回家快速刨飯進肚，我就會撒開丫子奔向菜園，去看有沒有綠芽兒露頭。大約一週之後，才會有幼苗慢慢鑽出地面，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迎接到這些小小生命的誕生，我會異常興奮地跑回家，向媽媽報告這個好消息。其實那個時候我不明白，看到菜苗出土，我為什麼那麼開心，幾十年之後的今天，我才豁然醒悟，那是一種迎接自己親手締造的新生命的喜悦。
這種喜悦，隨着各種種子的發芽出土，越來越濃，直到所有的菜苗都一顆顆、一簇簇地綻開笑臉了，到小白菜、小菠菜、小香菜倒過毛葉了，才慢慢淡下來。之後升起的，是次第成熟的蔬菜入口帶來的豐收的喜悦了。
小時候不多的快樂總與菜地有關。我小時候性格內向，拘謹木訥，父母因為生活的勞累辛苦，常年板着臉，家裏比較講究輩分高低，孩子們從來不會抓頭上臉與父母親暱。有一次，卻在菜地裏有了不同。那天，我和媽媽在菜地裏鋤草，間歇休息的時候，媽媽拔了一根蒜薹，自己津津有味地吃完，又拔了一根，笑眯眯地叫我的小名，“小紅小紅，給。”我愣頭愣腦地接過來，莫名其妙地看看媽媽再看看蒜薹。媽媽説：“好吃得很!”我傻傻地咬了一口，嚼了兩下，立刻被蒜薹辣得張大了嘴吸氣，這時媽媽在一邊拍着大腿不厚道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我才知道上當了，訥訥地站在那裏，哭笑不得，手中的蒜薹，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幾十年過去了，那笑聲還回旋在我的記憶，帶着暖暖的温度。
1985年我離家在西地中學住校，從此便遠離了兒時帶給我無限樂趣的小小菜園。
1995年婚後，我嫁到農村，終於再次重温與綠色相逢的喜悦。
婆婆是一個極其勤勞能幹的農村婦女，雖説人長得瘦弱，力氣卻很大，會開拖拉機，幹起農活來絕不輸給任何一個男勞力。那時家裏院子中間是一個花池，公公在裏面種了李子樹，小姑種了各種花，院子裏一年三季都花香四溢。院子西邊廢棄的牛圈裏，婆婆種了幾溝葱，一直碧蒼蒼的，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屋子後面和西面，有大約兩畝空地，本來是高低不平且貧瘠的鹼土地，婆婆開着拖拉機，把鹼土拉走，從自家麥地裏拉來熟土，再從親戚家要來牛羊糞，摻和起來，把一片不長莊稼的鹼土地，改造成了種啥長啥的肥土地。
這塊地就是我和婆婆心愛的小天地，我們一起在上面隨心所欲種植了各種各樣的蔬菜，甚至還有西瓜、甜瓜、玉米、幾種豆類，所有能種的果蔬都種完了，剩下的，婆婆種了麥子。
於是，再次在春天感受生命發芽的喜悦，隨着菜苗的日漸長大，需要進行澆水、鋤草、搭架、掐枝等各種工作。在那些夏日裏長長的午後，午睡起來，我便戴上草帽，去做那些事情。蹲在菜地裏，頭頂是明亮的陽光，眼前是一片綠色的世界，心無旁騖地去侍弄那些菜苗，內心充滿平靜和喜悦。拔去野草，數西紅柿的花，留兩根枝條、8叢花，其餘的枝條統統去除，把留下的枝條用預先準備好的布條栓在樹枝搭成的架上。等從地的這頭挪到地的那頭，再看這架西紅柿，原來萬頭攢動、枝枝蔓蔓的景象已經消失，所有的枝條都乖順地趴在架子上，沐浴着陽光。這時，心裏的那種自豪感和成就感，不亞於銷售員成交一單或者工人造出一個合格零件，或者大夏天下肚一杯雪花涼，甜絲絲，美滋滋，舒心極了。
看着地裏的菜慢慢長大，一天一個樣，長葉了，抽枝了，開花了，掛果了，心裏每天都揣着滿滿的喜悦，走路步子都是飄的。看植物長大的過程，就像看自己的孩子成長的過程一樣，每一朵新開的小花，都受到目光的愛撫;每一點微小的進步，都被放大鼓勵。於是，各種各樣的果蔬，就在我們精心的培育中，日漸成熟，先後被端上餐桌，極大地滿足了家人的味蕾。
1998年搬離農村，從此失去了與土地相依的機會，也不曾再感受那親手播撒希望、種植綠色的喜悦。只是，多年來，無論哪一次搬家，在收拾順當之後，我都會買一些花盆，移栽一些花卉來養，無論是常綠的，還是開花的，都用心去打理，於是，當我無法在土地上去創造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的時候，轉而去迎接一朵朵的花開，同樣充滿喜悦。我常常用手機聚焦家中的花卉，橙色重瓣的木槿，華麗紫色的芙蓉，小米一般金黃的米蘭，潔白的茉莉，燦爛的杜鵑，清雅的君子蘭，各種花卉在我的鏡頭下，從打花苞到慢慢盛開，成長的過程在手機裏定格。慢慢觀察生命成長的過程，記錄每一份美好和感動，生活中充滿温情。
後來，隨着生活的變遷，我離開了原來的家，我的户口離開了原來的户口本，獨自轉到了冷冰冰的蒼白的城市，我終於失去了與土地的血脈相連。這種失去，像是把新鮮的血液從我的血管中引走，那麼深、那麼痛，血肉生生剝離的痛。
在起風的日子，我站在高高的樓房的窗前，穿透時光，回望過去，終於領悟，和家人一起親手撒下種子，親眼看到嫩綠的小芽從土裏冒出頭，再慢慢長大，那種創造蓬勃的生命的喜悦，比收穫更滋養我的心靈，豐盈我的人生。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在農村有了一個小院，院子裏，種滿了各種鮮花和蔬菜，每一抹綠色，都與我過往生命裏温暖的綠色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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