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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賽徵文作品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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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賽徵文作品賞析

【篇一】

了卻君王天下事

作者:冀宏偉

青燈黃卷,史海鈎沉,我是一個對歷史毫無興趣的人,挑燈看劍,秉燭夜遊,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歷史虛無主義者。我只是活在當下的一個凡夫俗子,歷史與我無關。

然而就因為我活在當下,歷史總會在某一時刻與我迎面相遇,即使想躲也躲不過,無論我喜歡不喜歡,歷史就那樣站在我面前。2017年冬天,南京之行,在我毫無思想準備和歷史常識儲備的情況下,《鐘山》雜誌社在頒獎典禮之後,安排了一次明孝陵採風活動,我分明感到,從北到南,不遠四千裏,我其實就為踩疼歷史的神經而來。

那是2017年冬至的上午,我和全國許多知名作家一道,邁進了位於南京鐘山風景區的明孝陵。我感歎江南的冬天是如此的氣候宜人,即使在此刻一個隆冬盛大的時刻,江南,迷人的江南,依然不失温柔嫵媚的一面。我驚訝金陵城“不是冬天的冬天。”道路兩旁、繁華市區的銀杏樹、香樟樹、梧桐樹、海棠花……綠樹如茵,花開如海。記得在祿口機場坐大巴車去往南京國賓館的路上,我興奮的有點暈頭,用手機鏡頭對準車窗外的綠樹鮮花,一刻不停地拍照。當手機電池用盡,內存不足時,剛才一番疾風驟雨般的快門咔嚓聲,終於使鄰座的南京土著“忍無可忍,”帶着不解的口氣問:“你是記者?”我答:“不是。”又問:“你是攝影師?”我答:“不是。”又問:“那你不停地拍什麼?”我早有準備地回答:“我剛從冰天雪地的西北來,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紅花綠樹,能不激動的拍照嗎?要知道現在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

一腳踏進明孝陵,迎接我的首先是長長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神道。神道兩側佇立着二十四座栩栩如生的石雕獸,使人頓生皇家威儀和帝王霸氣之感。行走在神道上,一股遙想當年旌旗招展,寶馬香車,夾道恭迎皇臣貴族的歷史榮耀感油然而生。今夕何年,我驟然覺得,此刻我已經回到了六百年前的鐘山,我就是行進在明孝陵裏的一位明代將軍,一名卒士,甚至我就是這些石獸身上的一塊組成部分。

導遊小姐的講解口若懸河:明孝陵神道由“石像路”與“翁仲路”組成,長約2400米。蜿蜒曲折,形似北斗七星。兩旁依次排列着獅子、獬豸、駱駝、象、麒麟、馬6種石獸,每種2對,共12對24件,每種兩跪兩立,夾道迎侍。這些石獸體現了皇家陵寢的禮儀要求,各有寓意:獅為百獸之王,顯示帝王的威嚴,它既是皇權的象徵,又起到鎮魔辟邪的作用;獬豸是一種神獸,獨角、獅身、青毛,秉性忠直,明辨是非,它能用角牴觸有罪的人;駱駝是沙漠與熱帶的象徵,它表示大明疆域遼闊,皇帝威鎮四方;大象是獸中巨物,它四腿粗壯有力,堅如磐石,表示國家江山的穩固;麒麟是傳説中的“四靈”即麟、龜、龍、鳳之首,它是披鱗甲、不履生草、不食生物的仁獸,雄的叫麒,雌的叫麟,象徵“仁義之君”和吉祥、光明;馬,在古代是帝王南征北戰、統一江山的重要坐騎。明孝陵神道的6 種石獸中,以象為最大,重達80 噸。當時為了將這些石獸運抵明孝陵,冬季時,在路面上灑水結成冰,再用粗大的竹、木作滾軸,一路上用人力推滾的辦法來完成運輸任務。明孝陵神道的石獸採用整塊巨石圓雕刻成,線條流暢圓潤,氣魄宏大,風格粗獷,既標示着帝王陵的崇高、聖潔、華美,又起着保衞、辟邪、禮儀的象徵作用。石刻渾厚古樸,凝神洗練。神道格式打破了歷代帝陵神道與陵寢相連形成統一南北中軸線直列的習慣做法,順應自然,曲折深幽,自創形制,顯示出獨特氣派。

神道兩側的石獸猶如整裝列隊的三軍儀仗隊,莊嚴肅穆,不怒自威,沉默中透着深入骨髓的神聖與威武。作為一個外鄉人,由於陌生和矜持,我走的很慢。凝視、拍照、撫摸、思考,遲緩的腳步總也跟不上匆匆前行的採風隊伍。無奈中《鐘山》的夏彬彬老師幾次催促:“冀老師,儘量抓緊時間,跟上大家。”而距我不遠處,是獲獎作家西元老師和一路追隨的讀者。他們似乎對明孝陵無動於衷,倒像是在行走中進行着文學沙龍,依然醉心於談文學談作品,謙和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到近乎説悄悄話。我緊隨其後,又想加入文學的對話當中,又忍不住對明孝陵的頻頻獵奇,於是雙眼和兩耳忙的怎麼也不夠用。

神道石獸,默默垂首。漫長的神道猶如漫長的歷史隧洞,在夢幻裏延伸,一直通往朱元璋的陵寢。神道在直行了六百多米之後,就開始拐彎了。原因是再往前直行,就是位於梅花山孫權的陵墓了。兩個不同朝代的偉大君王,生前不能相聚,死後卻差一點“撞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想一想,歷史真是一種機緣和巧合。不過朱元璋真不愧為一代明君,生前設計自己的陵墓時,大概頗費心思,懷着一顆君王敬畏之心,生怕驚擾了地下的孫權,才將神道由直線改為s形。這是一顆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致敬。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朱元璋終究沒做出有愧孫權,令自己後悔的事兒。雖然梅花山的梅花年年都在飄落着,但是這並不妨礙長眠於地下的孫權和朱元璋,在梅花的芬芳香氣裏,以鄰為伴,握手言歡,如果人真的會死而有靈。

作為一代開國元勛,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於洪武三十一年(1398)去世,享年七十一歲。朱元璋聰明而有遠見,神威英武,收攬英雄,平定四海,納諫如流,求賢若渴,重農桑、興禮樂、褒節義、崇教化、製法規,自古以來,前所未有。連清朝的康熙皇帝都盛讚朱元璋為“治隆唐宋。”唯一的缺點是晚年偏好誅殺。洪武十八年(1385),皇后馬氏去世,朱元璋念及馬氏生前寬儉仁厚,賢惠忠誠,故在馬皇后死去,朱元璋終身不再立皇后,僅此一點,在歷朝歷代帝王中,實屬難能可貴。

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命中軍都督府僉事李新主持陵墓的營建工程,此年八月,馬皇后去世,九月葬入此陵,定名為“孝陵”。孝陵之名,取意於諡中的孝字,有“以孝治天下”之意,一説是馬皇后諡“孝慈”,故名。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大明王朝已一去不返,但明孝陵卻依然以古代最大的帝王陵寢之一存活着。明孝陵的大殿後有一個大土丘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和馬皇后的墳墓,上有“此山為明太祖之墓”字樣。朱元璋出生苦寒,命運多難,十二歲開始放牛,當乞丐,做和尚,但是在挑選自己的陵寢時,卻是非常考究挑剔的。這從他所挑選的陵址的風水上便可探知一二。看來連一代開國帝王也知道,雖然不能安排自己的出生,但可以精心設計自己隆重的死亡儀式。明孝陵是在蔣山寺的原址上締造而成的,是朱元璋生前命劉伯温和風水師為自己挑選的一處環境清幽且風水絕佳陵寢之地。當年劉伯温跑遍了南京紫金山,終究選中了古剎蔣山寺廟。山管人丁水管財,蔣山寺依山傍水,背倚鐘山,面對前湖,後有青山環抱,前有二龍戲珠乃絕好的風水聖地。鐘山紫氣蒸發,為藏龍名勝,朱元璋對此亦欣賞有加,因此選中了鐘山南麓這塊風水寶地。

兩千多米神道,二十四座石獸,足以令人望而生畏,感歎唏噓。更何況還有氣勢恢宏的陵寢主體:文武方門、享殿、方城、明樓、寶頂。拾級而上,舉步問頂明太祖之墓,蒼松翠柏、斷壁殘垣、石磚青苔,都在講述着江山易主,輝煌暗淡的前塵往事。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佇立在明孝陵,彷彿進入了歷史的蒼茫之境,極目遠望,可以想象當年大明江山三百年基業,何等氣象萬千,如日中天。

在文武方門大殿前,導遊介紹:目前所見的明孝陵毀於清朝咸豐年間戰火,同治年間重建,重建之後遠不及當年的規模氣勢宏大,原因是當年清朝實在無力拿出更多的財力物力重建陵墓,於是只是草草地將毀於兵火的明孝陵修葺一番了事。聽到這裏,陳應鬆老師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説:“你們景區現在可以把門票收入拿出來一部分,好好的修繕一番嗎。”機靈的導遊回答:“修繕未嘗不可,但是歷史文物價值卻永遠也無法恢復重建了。”

我在想,當年耗費巨資修建如此規模浩大的明孝陵現實意義是什麼?朱元璋的心思究竟何在?當我踏進明孝陵走遍明孝陵時,我好像明白了。百年千年之後,對於後人也許不瞭解大明江山,不瞭解朱元璋建立的豐功偉業。但是後人可以走進明孝陵,只要一走進明孝陵,大明江山便可一覽無餘,就可以永遠記住朱元璋了。後人可以從這裏知道朱元璋當年是何等叱吒風雲。這大概就是朱元璋的如意算盤和初心所在。如果真是這樣,我想每當見到明孝陵裏遊人如織的盛況,聽着導遊聲情並茂的講解,朱元璋如果地下有靈,也會欣慰地含笑九泉了吧。

問君何事三千里,春謁長陵秋孝陵。這是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的詩句,問而不答,引而不發,讀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聽着導遊繪聲繪色的講解,我隱隱感到,有一些歷史祕密永遠被時光埋葬了,另一些走遠的足跡卻時時在踩疼着古老的歷史。

南京作家葉兆言説:“南京是一座擺脱不了歷史氣息的城市,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走在歷史的陰影裏,這種遺產實在太豐厚了。南京見慣了天下興亡、王朝更替,一切不過東流水,人間正道是滄桑。平心而論,國內恐怕還找不到任何一個城市,能像南京一樣清晰地展示中國歷史的輪廓和框架,南京是一本最好的歷史教科書,閲讀南京這個城市,就是回憶中國的歷史。”

明孝陵位於南京紫金山,又名鐘山。東毗中山陵,南臨梅花山,孫權、朱元璋、孫中山均葬於鐘山。封建王朝與近代中國歷史氣息咫尺天涯,依稀可聞。南京是名城,鐘山是名山,山水城林,虎踞龍盤。是的,置身南京猶如步入歷史博物館,行進在鐘山就是徜徉在歷史典籍的字裏行間。無論你是否承認,也不論你是否感覺到,歷史已經穿越了你,你也在歷史的隧道里摸索前行。我無意於解讀歷史,對南京更是一知半解,我承認我是個“歷史盲,”更何況我是第一次江南之行,至今我連我所在的省市縣都沒有走遍。我只是想説:佇立在明孝陵的那一刻,我真實的感覺到了,歷史是一條大河,它會往返古今,穿越時空,自得玄機,向天而笑。歷史不是《二十六史》的線裝書,不是《史記》、《資治通鑑》的故紙堆。歷史是與生俱來新鮮的氣息,蓬勃的血脈,是伴隨每個人一生的命運和影子。我無法擺脱歷史對我的糾纏,歷史必將與每個人邂逅,我不僅活在當下,也活在歷史中。

由此,我想到了第二屆《鐘山》文學獎獲獎作家夏立君老師。早在南京之行前,就拜讀了其非虛構類作品《時間的壓力》,《時間的壓力》就是歷史的壓力。我感覺夏立君老師書寫歷史時,就是穿梭在歷史與現實夾縫裏的一位行者。他一會兒活在秦朝,一會兒活在唐朝,一會兒活在魏晉。當他寫作李白時,他就是李白,寫作秦始皇時,他就是秦始皇,寫作陶淵明時,他就是陶淵明。最起碼他的精神之鄉有這些古人的思想靈魂附體。我相信,歷史是復活的現實,歷史作家就是有這樣一種特異功能和藝術野心。

《時間的壓力》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關於解讀歷史的大書,面對這部一瀉千里,洋洋灑灑的歷史大作,我只有沉靜下來,融入歷史的長河中,靜靜的諦聽,歷史由遠而近的跌宕起伏與破冰而來的嘹亮回聲。

【篇二】

父親的窯洞

作者:魯伊

父親的窯洞於我只是一個概念,一直掛在三峽的大山裏。

洞口有多高多大一點都不記得了,那時我還小,跟着哥哥去給挖煤的父親送飯。記憶中也只送過那一次飯,峽江裏山大人稀,交通全憑兩條腿,要走很久才能到達,所以父親挖煤總是自帶乾糧,那次送飯,肯定是有很特別的原因,只可惜,時光不可追憶,真的記不起來了。

我問還健在的老母親,她也茫然搖頭。並且她也沒去過父親挖煤的窯洞,她要參加生產隊裏的插秧打麥薅草等各種勞動,儘可能地多掙工分。收工回家還有一羣小孩子的吃喝拉撒需要她料理。記憶裏,父母到底什麼時候出工去的,我不知道,大概總在我的睡夢裏,他們什麼時候回家,很多時候是知道的,那就是天已經黑定的時候。所以,小時候,坐在門檻上望着江對面連綿青山的我,總盼望天快快地黑上臉來。

或許我正和弟弟們玩着,或許我正拖着掃帚賣力地掃地,或許我因總盼望不到父母的歸來而灰心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突然地,姐或是哥喊:吃飯喔!那就是父母真的回家啦。我內心是多麼高興,可是很多時候只能默默地,不能亂開心,那時總感覺大人們的心事難以琢磨,説不定我的高興就是錯,極有可能會迎來他們的責罵或是打罵。大我兩歲的三哥卻不明白這些,沒少捱打。在我小小的心臟裏,常想,要是他們有我喜歡他們一樣喜歡我們就好了。

那時父親的臉是黑紅色的,大多數時候極嚴肅,平常他都在生產隊裏出工、挖煤,很少在家,只有晚飯時他常會坐在桌子上。那年月生活苦,母親規定吃飯之前先要吃一大碗紅薯,然後才能吃米飯。三姐嘴挑食,含在嘴裏的紅薯總是難以下嚥。有天晚上,眼看父親一會兒就把面前的一碗紅薯吃完了,她鼓起十二分的勇氣説,爸爸請你幫我把紅薯吃了吧!父親愣了一下,端起姐面前的紅薯放到自已面前,把那一碗也吃了,那一餐,他沒有吃米飯。接下來幾天,我們都想效仿三姐,可是不成,母親堅決不讓。爸爸乾的活重,不吃米飯怎麼受得了?母親總這樣強調。

據説與父親一起挖煤的還有兩個中年的男人,也是和父親一樣家大口闊,需要他們除開生產隊里正常出工外,另外再幹挖煤這樣又髒又重又危險的活來多掙工分,才能養家餬口。不過,他們身上的擔子比父親還是輕很多,因為他們沒有八個孩子的嘴需要填充食物。在那個真正民以食為天的年代裏,家裏多幾個吃長飯的孩子,簡直就是家窮的代名詞。我的父親該是用了多麼大的精氣神,來面對我們這些極會咀嚼的八張嘴啊,更何況還有嫌貧愛富的世人。

記事起,父親就是高大清瘦的樣子,晚飯後總吸煙,是他自已種自已曬制的葉子煙。吸時,用他佈滿青筋的大手專心地捲成小筒狀,放到煙袋鍋裏,並伸長手去用火柴點煙袋鍋裏的捲煙,因為,煙袋杆有二三尺長。然後,將煙袋嘴含住猛吸。吸煙,才是屬於他個人的真正享受吧。

父親也曾用他的長煙袋教訓犯錯的孩子,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的煙袋就像他的人一樣也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據説,那長煙袋是他母親我的祖母留下來的,不知每次他沉默地吸着煙時,是否想起了他的母親。父親沒有兄弟姐妹,還沒成年,就被他的父親把他們孃兒倆拋棄了。被拋棄的祖母長年生病,父親在東遊西晃中長大成人。

老家在長江邊上一個山窪裏,就住了兩户人家。鄰居家只有四個孩子,而且大兒子在人民公社當幹部,在當地稱得上富裕且有聲望的人家。可他們偏偏是我們的鄰居。

記憶中,鄰居家基本沒什麼聲音,很少有在室外的時候。

而我們家門前常年總是有小孩子瘋趕打鬧。夏天,家裏年長一些的姐姐或是哥哥早早地在屋外選塊通風寶地打掃乾淨,再潑上些水降温,然後,用板登支起寬木板,晚飯後我們小孩子都睡上面,父親和母親一人坐一頭,用大大的蒲扇為我們驅趕蚊子,偶爾也説一説家事。待到半夜屋裏涼快了,他們先把我們轉到堂屋裏,然後再轉運到各自的牀上去睡。有一次將二哥忘在了堂屋裏,直到第二天早晨母親起牀後才發現。

有月色的夏夜裏,要是父親不在家,那一定是到長江裏舀魚去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我一定會連忙翻身下牀,跑到門前搜尋那條通往長江的小路,看看有沒有父親扛着大網,網把上有沒有掛着魚。很多時候都是失望,因為父親在我還沒起牀時就已經回家,然後出工或者是挖煤去了。

有一次父親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歡喜,我剛跑到門前,他就扛着大網回來了,網把上掛着一條長長大大的青魚。

後來,聽母親説,每年夏天父親總會舀到一條大魚。有一年舀了兩條大魚,母親把第二條魚賣了一部分給國小裏的老師,父親還發了脾氣,他不辭勞苦熬夜舀魚是為了改善家裏的生活。峽江裏江水奔流得急,魚不是你想舀就舀得到。

有一年冬天,現推測可能是1970年的冬天,我吃到了平生第一個炸油餅。用一個大白瓷杯裝着,共十個,剛好是我家一人一個。是出外買牛歸來的父親從好幾百裏外的沙市買的。

關於他這次買牛,在我們老家一直當個英雄故事在流傳。

那年我們生產隊耕地的三頭牛死了兩頭,牛是農民種地的得力幫手,少不得。隊長在附近跑了幾架山,硬是沒買到一頭牛。不過,有人告訴他,江漢平原的潛江牛多。於是,他便與身為副隊長的父親商量,利用冬天農事相對少一起去買牛。父親建議隊長一個人去,這樣可以儘量減少花費。但是,隊長也就是身居山區的一個農民,不大敢出遠門,怕生路,怕被偷怕被搶。那年月要是背上一頭牛的債,説不定得用一輩子償還。可是他鼓勵父親一人去。

父親只好獨自勇敢地上路了。心想,坐船去,買了再坐船回,沒得好大個事情。身居長江邊的他,大概以為所有的地方都是靠在江邊的吧。

不曾料想,船隻能坐到沙市。潛江根本就不靠江,當然沒有船碼頭。

也想過就在沙市附近買兩頭牛,但此地牛貴。他只好奔赴潛江。

遍訪,遍尋外加死皮賴臉,最終他手裏攥了兩條牛繩:一條屬於母黃牛和它的幾個月大的小黃牛,一條牽着一頭成年的水牛。他比原計劃多買得一頭小牛。而且,後來母黃牛與隊裏原有的那頭公牛一起,生兒育女,潛江黃牛家的煙火得以在峽江裏綿延相傳。

他去是坐車到潛江的,可是牽着三頭牛就沒車可坐了。一兩百里路,他只能牽着寶貝牛們用腳走過。

白天趕路。

天黑了,怕迷路,就找人家歇腳。有人願意他睡房子裏,有人不願意。他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錢幫助他讓人願意,就只好請求人家允許他把牛拴在房前的樹上,依偎在草垛旁邊睡覺。實在冷的話,便使勁拽出一些草,騰出一個容身的洞,然後蓋上草來抵禦那江漢平原深夜刺骨的寒風。

一路上,他都不敢深睡,怕丟了錢啊!怕丟了牛啊!直到在沙市上了船,他才真正睡了一個覺。我親愛的在峽江陡窄崎嶇山路上行走慣了的父親,終於沒有被江漢平原那些通天大道懵圈。

那次買牛共十幾天。他和母親都這樣説。母親説得很輕鬆,他的語氣中則分明有幾絲屈辱和不甘還有無奈,可是他還是選擇隱忍了。做了一輩子農民的他,越老越隱忍。

有了他這次買牛的見聞,促成我們1973年的移民江漢平原。

因國家建一座大壩,預期長江水位會漲,政府就計劃先把住在水邊的人移到江漢平原去。我們家離水還有一定距離,不屬第一批移民之列。

但是父親主動報名要移民,我們就移民了。原因是有些水邊的住户故土難離或者是不知道平原比山區的許許多多好處,堅決不肯移民。大壩也不是三兩年就修得好,水當然三兩天也漲不起來,政府靈活處理,願意走的就先走。於是野菜當得半年糧的我們家,一到國家糧倉的江漢平原就全年吃上白米飯啦!

父親也徹底告別了他的窯洞成為一名專種棉花的棉農。不知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如何鑽營的,他謀得一份幫糧管所除糠殼的短工,他白天照常在生產隊裏掙工分,晚上再去除糠殼,一個月八塊錢的工資。那時,我們家六個學生寫作業的本子和筆大多來自於這八塊錢。好多家庭,孩子因為大人供養不起而失學,我們沒有。

也許,父親本身就是一座富有的煤礦,挖掘他自身,產出能發光發熱的煤來,供應我們一羣孩子長大成人。只可惜,人總在一團迷糊中消磨,等我今天明白這一點時,父親他已走了七個年頭了,留給我最後的形像,是已穿好老衣的他直直地仰躺在竹牀上。那時他已停止呼吸很久,人們七手八腳地去搬運棺木,我站在他腳頭定定地望着他。這麼瘦的父親怎麼會突發腦溢血?怎麼會?!怎麼會!也許他會突然地醒過來,坐起來……

前幾年,恍惚中總不相信他真的走了。那些時間裏,他依然附着在我的生命中,閃現在我的淚光裏。

是時光老人日復一日不動聲色地將他驅離,再驅離。現在他在我心中好像已沒有血肉,是風乾了的平面的父親。當然這只是我不見他遺照的時候。已是好幾年刻意避免碰見他照片,我把它們都封存在家裏最隱蔽處,埋在一堆老舊的不可能再翻動的閒書中。我誠心和時光老人配合將他遺忘,再遺忘。他用離世教我真正認識到,人,終會離去。我要珍惜家人珍惜自已,我受夠了五內俱焚,我要回歸正常。

珍藏有外祖父的照片,每次翻影集看到,心裏都會説這是我慈祥的外公。希望終有一天,面對父親的照片,我會平靜地説,這是我最最親愛的父親。

他有一個願望沒有實現。去世那年春天,他想將還在峽江老家的母親的墳遷到他身邊來。愚蠢的我用兩條理由打消了他最後的願望。我説祖母的墳原本就因隊裏修梯田遷過一次了,老動不好。現在大家庭三十幾口人生活還算和睦平安,要是因動遷祖墳而發生一些事情反而不好。另外,祖母一輩子生活在峽江,遷到平原來也許她不能適應。

不知道他內心是否真的認同了我的意見。反正自此他沒再提。倒是後來,我心裏隱約覺得沒滿足他的願望而自生出了極大不安,便鄭重地對他説,我一定會到老家給祖母上墳送錢,請他放心。

説到做到,不僅我去,有時我們兄弟姐妹八個都會去。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去峽江裏尋找那些父親挖過煤的窯洞。那些屬於父親的窯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