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不知怎麼我就喜歡上了灰色。那樣的灰，帶着沉沉的厚度，像耐品的酒，在我的心裏一個勁地蔓延。我甚至迷戀上這樣的色調，我默默注視並用我的雙手在每個季節調配着它們，將它們在我的生活與畫布上一一表現。
那時的我，正是少年剛去的年齡。茫然中，童年和少年時光都安靜無聲地去了，甚至在我的心裏只剩下空空的長歎。我無力回顧，亦無處躲藏。我根本不敢再去回味或面對那些舊日曾經有過的三月一樣稚嫩鮮亮的温暖。那是遠去的春天，遙遙地落在時間的那頭被漆黑的夜掩蓋。我不能重温也不能撿起，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們像我的父親一樣在某個冬天轉身而去。
——遠遠看去，父親在村外的墳塋中安詳地沉睡。路的這頭，是我。
現在，我實在難以記清在那些年月裏季節是否只能成為一種獨立的顏色。即便父親沒有走遠，生活中多彩的顏色也不再了。我隱約記得腦海中便是灰，如冬天的村莊和原野上空風安靜卻又獵獵地吹過。風有時有聲，有時無聲，但風總是自由來去的天地的使者。它只顧行走。行走的腳步才顯痕跡與活着的意義。灰悶又顯沉重的灰就厚厚地充斥在空氣中，被風帶着，伴着冷色的光陰，讓人哪怕身在青春年月也不能輕鬆呼吸。
白天，陽光是淺淺地照射而來的。薄薄地在天地間鋪了一層，卻顯得有些隨意和應付。這樣的陽光很快便被冬天的灰色吞噬，又恍若只為灰色來一點精彩的襯托。讓灰色更沉，時光更寂。靜寂的時光裏其實又隱藏着太多的不平靜。我想，更多的思考便在那樣的歲月裏在我的腦海中悄悄地開始了。
陽光下，我會安靜地坐在院子的某個角落。那是無風的地方。那裏可以看得見薄薄的陽光。我知道我要表達，我該讓自己的心情有所依託並從此走進另一種雖然遙遠卻又必須去走的生活。陽光落在畫布上，瞬間成為另一種讓人不可拒絕的灰色。這樣的灰會在我的心裏飛騰，然後落下。其實哪怕在凝固的空間裏也總會有一種東西在動。我告訴自己，那是鷹。
當我在沉寂的年月有所夢想的時候，鷹實在距我遙遠。自九歲那年秋天過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它。那年它高高地飛翔在秋野上空，宛如鑲嵌在天空的一顆靈動的寶石讓我長時間注視並從那以後喜歡上高高飛起的感覺。秋日的田野空曠乾淨而又略顯荒涼。這樣的場景適合鷹。若在豐茂的莊稼上空飛翔而過，鷹的翅膀被映上一層酥軟的綠與浮躁世俗的氣息，鷹的翅膀又怎麼能夠給人剛直柔韌飛躍千里的對答。在空曠得連雲也被省略的天空上，鷹長時間地在我的視線中展翅滑翔。它以不變的姿勢拍浪驚濤。直直地穿越厚厚的氣流，直直地馳騁傲視。在鷹的眼裏，我太過渺小。我不過是昂頭向天的一棵微不足道的草。
飛起的鷹，亦盤旋而過。什麼時候又在天空上滑過一個巨大的圓。我知道我清晰地看見了那些用翅膀雕刻的空氣的透明的軌跡，我看見這些痕跡又同樣在我的心裏凝固成形並讓我與天空有了某些不可説的微妙又堅固的關聯。
或沒有任何一種鳥，能夠如鷹這樣在灰色的季節展翅高翔。天空之上雖有麻雀來過，但小如黑點又光禿禿的身影實在讓人難以共鳴。還有大雁，軟軟的身影又刻意地排出人為的工整乖巧的隊形，既沒有鷹的瀟灑又沒有孤上雲霄的凜然氣勢。於是我記得了鷹，用我九歲那年屬於整個秋天的視線注視天空。這樣的注視總是深刻地在內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石一樣堅硬風也不能修改的永固清晰的痕跡。讓後來的我，無時不去回顧這樣的天空與飛起的姿勢與空寂卻充滿了力量和勇氣的瞬間。
所以即便身處灰色的冬季，或生活被灰色完全覆蓋並在灰色的畫面上一筆筆經營着希望時，我依舊看見那些色彩還是呈現出飛翔的姿態。那是鷹，與我一起在我的天空上飛起。我們用屬於自己的方式，在被人忽略的天地間獨自而歌。這歌聲向着遠方，在內心世界常常響起。我又望見每一筆顏色都閃着靈動的目光，與我在陽光下在黑夜裏在每一場夢境中與我親密地對話。然而，它們又那樣安靜沉穩。如我，一個毫不起眼的剛剛送別了自己少年時光的人。宛如對着自己的一片影子，在巨大的灰色的寂寞中高唱着隱形的歌曲。直到現在，當我回憶起當年的那段光陰，我亦感覺從來也沒有那樣的真實。也許我早已把短暫的流水一樣的幾年的時光過成了穩固的一生，用一種顏色造就了生命的全部面貌。
我在飛。用十六歲的夢想與列奧那多與提香與荷爾拜因與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與畢沙羅與梵高與基督的洗禮與最後的晚餐與創世紀和蒙娜麗莎看向世間的眼睛，一起悲喜。
那灰色的鷹的高飛的翅膀，往往讓我執燈而行。生命的荒涼或已走進了心裏，似秋後的原野冬日的荒原，那寸草枯萎的冷瑟蕭條又隱含了怎樣的沉重並從而擁有了讓一顆即便埋進了凍土的種子也要迎風歌唱的頑強的信念。而生命的光芒，又無處不再地照耀着我，那是死之後生的春的完美。
後來，我甚至不捨得在三月的陽光下忘記這些讓我懂得了生命的醇厚併為之奮鬥的外表平靜卻內在頑強的永生的力量。而生活之路隨之平坦。那鷹的高展的凌空的翅膀在斑斕的生活的天空上，又少了往昔的勇氣和執着。温水煮蛙。那一年，當我在別人的口中聽到這樣一個訴説平靜卻總是讓人沉思的故事的時候，還是心生愧疚。這一路的旅程，就這樣被自己慢慢地消磨乾淨了。那鷹的鷹的翅膀鷹的眼神鷹的豪邁與拒風雨萬里的勁鋭，也在自己的手中枯萎凋零。
我説我該心向陽光該讓日子簡單一點再簡單一點讓快樂多一點再多一點。但這樣的心態是否又多了得過且過的安樂與簡單輕鬆的放棄。那灰色的長久的靜寂，又在温潤的日子何處安放。既耐不得寂寞受不了陰冷，總輕描淡寫地揮霍着時間與人生，生命的畫卷上怎麼才能沉澱出根源的厚度。那陽光何處安身那光芒又如何萬丈刺人心魂。
所以，當我置身温暖的室內並隔窗看向冬季的時候，外面灰冷的色調還是讓我想起了鷹。
但鷹真的不見了。哪怕我行走千里，頭頂的天空上也沒有了鷹的行跡。在一個慾望難填的世俗的世界裏，與鷹一起消失的還有諸多真善的事物。人們被時間捨棄了，人們以為自己捨棄了時間和曾經有過的貧窮和煩惱。真情呢，勇氣呢，還有意志和力量，是否被風一一吹走。
好在我終於想起了鷹，我看向了灰色天空下的那個自己。這時我的內心甚至隱隱地升起了一份久違的幾近忘懷的衝動。我渴望着高飛。即便在無人注意的天空裏，或夜色黑寂的時刻。我該讓灰色重新在內心鋪展，如火一樣蔓延。那荒蕪世界裏安睡的沉靜，正在無邊的夢境裏經營着另一種濃情，如歉收的年月裏一雙沾滿了黃土的手，捧來飽滿的食糧。是的，我該沉靜，我該為自己長出一雙翅膀。默默地，在無人注意的平淡中，心無旁騖，展翅如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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