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濾到這一刻，生活就只剩下這一種聲音。
陽台上，落地窗前，我坐在藤椅上，旁邊的茶几上，放一杯早茶，茶香裊裊，飄出一些意境。雨天，趕上週六，一個人，坐着，聽雨。清晨的雨。
雨，細細的，不像夏天的性格，更像是悠揚的小調，更像是温婉的詩行，也像林黛玉婀娜着的腰肢、楊麗萍舞動着的手臂。生活的急躁，被慢着的雨拉着，這個早晨温和了許多，也閒了許多。
坐着，看窗外。天空像一塊灰布，把天遮着，卻沒能遮住雲朵;煙雨迷濛中，雨像一根根串珠，在天地間掛起簾子;遠處的山黛朦朧着，近處的樓房靜默着;小路上，有撐着傘走路的人，看不清表情;大道上，有疾馳的車輛，聽不見聲音。煙濛濛，霧騰騰，容易讓人想到“一簾幽夢”。這樣的天氣，也適合做夢，做清夢。夢中一定會有唐詩宋詞，也一定會有古巷石板路，以及撐着油紙傘走着的江南女子。
就想，今晨的雨不是雲朵的眼淚，是天空的抒情。天空在向大地表白，芬芳的蜜語，香醇的呢喃，隔着簾幕，在氤氲的濕氣裏傳來，生活一下子軟下來。
我身上的煙火味沒了，耳旁的喧囂聲沒了。即使是社會把我污染得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這個早晨，讓我又幹淨起來。這個早晨，為我關了一扇門的同時，又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
雨不但要看，更要去聽。會看雨的人多，但能聽懂雨的人少。
靜，靜謐。小的雨聲，是靜最好的襯托。這靜，打亂了我生活原有的秩序，這個早晨，我可以用詩把它填充。我喜歡這樣的靜，像一位端莊的女子，不急不躁。這雨，也讓我像一位端莊的女子，不急不躁。面對生活，我多麼希望不急不躁。
起身，推窗，我與雨之間有玻璃隔着，我不想隔着，不隔着，聽雨，真切。樓下是一排菜地，説菜地，其實有點誇張，也不過就是一樓住户的幾平米的小菜園。各種菜拔節的聲音，各個葉片你擠我搡的聲音，雨珠從高的葉片跳到低的葉片滾落到地上的聲音，土地貪婪地吮吸的聲音，地裏蟲子們躲雨的聲音……這時，聽雨，聽趣味。
雨淅淅瀝瀝，不大，雨腳還算密。陽台上的盆花，面對雨，一副望眼欲穿的樣子。端起它們，放到陽台外的鐵欄上。雨點，一點點打在葉上、花上，葉綠瑩瑩放着光，花鮮豔豔滴着露。都説潤物無聲，細聽，有聲。葉喝水的聲音，花綻放的聲音，灰塵消融的聲音，雨和花説着情話，芬芳的清香，一縷縷地氤氲着。再聽，分明就是一位女子，着了長裙，挽了髮髻，懷裏抱着琵琶，纖纖玉指撥動琴絃，在彈，彈一曲江南小調。這樣江南一般的雨，下在北方，北方也温婉了許多。
我向來不喜歡大雨，雷聲轟隆隆，雨聲急促促，像萬箭，眼花繚亂，像生活，在趕。太過熱情的給予，莊稼受不了，人也受不了。生活需要細水長流，愛也一樣。
風温柔地吹着，雨斜斜地織着。我伸出手，接雨，雨是跑着浸入我掌心的，一條條線不見了，成了温柔的一灘，然後，就剩下一片濕。這雨，洗淨了手上塵，沖走了心中煩。
此刻，世界縮小，只有我和雨。
我走下樓，不打傘，我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些茉莉，雨把我帶進了詩裏。
雨打濕我，我被雨打濕。我聽到它們在一點點地衝洗我，我乾乾淨淨，遊離在塵世，像院子裏的一棵樹、一朵花。做這樣的一棵樹、一朵花，好。
這時聽雨，更真切，雨聲也大了許多。一滴滴，一聲聲，如一顆顆散落的珍珠，落地，隨意散開，落進紅塵，無法尋覓，無法拾撿。雨簾中，就彷彿看到了幾個兒童，搖頭晃腦，念着兒歌：“千條線，萬條線，到了地上找不見。”那是我兒時的畫面。小時，並不會聽雨。其實，雨到了地上是能找見的，它們的影子在樹上、草上、花上，也在人的心裏。
一個早晨，我都交給了雨。沒看書，沒寫字，也沒做家務，可我覺得，值。
也喜歡夜晚聽雨。卸下生活，躺在牀上，聽雨。雨聲飄落，落在屋檐，落在窗台，落在清冷的牀沿，聲聲作伴。一屋子都是它們的聲音，像呢喃，像蜜語，像你儂我儂，生死相依。雨的風情盡顯，雨的温柔滿屋。雨聲填充了寂寞，雨聲趕走了孤獨。這夜，因了這雨，也豐富多彩、五彩斑斕了。
更喜歡在老宅的屋檐下聽雨。老宅，四合院的老宅最好。站在屋檐下，斜斜地靠着老舊的木門上，聽雨。雨點打在瓦楞上，像珠子，跳躍;像音符，彈奏;更像是舞蹈的腳，輕輕點着瓦片。瓦片，天然的琴鍵;雨點，大自然的樂手。那聲音，跳躍、連貫、有層次，時而獨奏，時而合唱。再聽落到地上的雨，聲音悦耳，滴滴作響。看地上，雨蕩起漣漪，像老唱片。就把自己錯當作大家小姐，這雨簾裏一定織進去她的清夢。
這種情景下聽雨，心裏很容易會染上音樂的。
也在西湖的船上聽雨。細雨絲絲縷縷，飄渺着，飛揚着。它們是飄着到西湖上的，雨聲幾乎聽不到，連漣漪也蕩不起。這時，聽雨，聽的是朦朧。似有非有，就是朦朧。朦朧的煙霧，迷茫的空氣，斷橋上的油紙傘下，傳來了白娘子一聲幽怨的歎息。
當然，聽雨，能聽出什麼，心境佔了很多，也跟年歲有關。心情鬱悶時，它是道道傷痕，聲聲歎息;心情好時，它是温婉的音樂，動聽的歌聲。我以前是這樣，可，上了年歲，無論悲喜，都不悲不喜;無論愁恨，都不愁不恨。這樣的心態，聽雨，雨總是發着古意而又安靜的光芒。
這光芒，是暗夜裏的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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