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鞋

晚照亭 文

雨，綿綿地，嬌嬌地飄灑在黃昏裏，帶着一片片的温馨和愛撫，停駐於屋宇間，棲身於路面上，飄浮在半空中……人們穿梭在這多姿多彩的雨幕裏，不啻走進了一個飄飄欲仙的神話世界，頭上是五彩的傘雲，身上是起伏的薄紗，而腳下更是一片輝煌燦爛：紅的、綠的、蘭的、長的、短的，月芽兒的……一對對，一雙雙，悠悠飄來，灑灑而去，好似流動着的彎彎彩月和顆顆明珠……哦，雨鞋！我的目光竟鬼使神差般地被這一片花花綠綠的世界迷住了。

生活是多麼美好！近些年來，隨着家庭建設的步步升級，彩電、冰箱、空調、音響一股腦都擠進了千家萬户，人們沉浸在雍容華貴之中，有誰還會將目光駐足於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雨鞋上呢？而我，恰恰就在此時，竟想起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故事：

1957年，秋雨纏綿，那時我正在讀國小，課堂上，一次偶然的小差，將我的注意力從課本拉向黑黲黲的課桌底下。頃刻之間，我怔住了：全班五十餘名同學的腳下竟是一個五花八門的“大雜燴”：有沾滿泥漿的球鞋，有污水淋漓的布鞋，有伸出姆指的草鞋，還有漏洞百出的“皮鞋”……還有兩個竟打着光光的赤腳。不知為什麼，前排第一個座位空着一個同學？他叫劉彪，是班裏的三好學生，記得這兩天上學，他總是來得很遲，每次人還沒到，就光聽到“嗒嗒嗒嗒”的腳步聲。這聲音乍聽起來頗有些異樣，定眼一瞧，原來是劉彪身後跟着的一箇中年男子，他腳上趿拉的那雙高跟木製拖鞋所致。那木鞋又笨又大，上面裹着一層污泥，絳紫色的腳踝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木鞋之上。聽同學講，這種鞋叫木屐，是一種最原始的雨具了。於是每次聽到木屐的聒噪聲，我的鼻翼之間總要掠起一絲莫名的酸楚。今天的確奇怪，劉彪沒有來，而周圍的一切又象死一般靜寂，此時的我是多麼企望那熟悉的“嗒嗒”聲再次響起，來打破這窒息的平靜啊！

不知是感情的驅使，還是童稚的好奇，放學之後，我居然找到了劉彪居住的那條巷子。狹窄的路面上泥濘不堪，厚厚的淤泥之中佈滿了大小水坑，巷子又陡又滑，它的盡頭竟是一個偌大的坑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探進這條貧民窟。當我得知劉彪同學因父親揹他上學時不慎跌傷了腳，而他自己則因沒有雨具而不能上學去的悽楚遭遇時，我的眼眶濕潤了，籟籟的淚水蜿蜒而下，沾濕了胸襟，灑落到我的那雙保養完好的雨鞋上。我毅然留下雨鞋，攙起褲腳，帶着如釋重負的輕鬆和愉快，離開了這條小路。此後，我母親頗是辛苦了一陣子，才為我又買了一雙新雨鞋。

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隨着社會向前發展，人民的生活水準亦有了長足的提高。1964年，我和劉彪都已步入高中。那陣子，學校每年都要組織學生去農村支援生產隊夏收或秋收，以此鍛鍊學生的意志，體驗民間疾苦。這年支農時，語文老師還佈置了一個政治任務：要求就農村家庭狀況作一個細緻的調查及採訪，從而瞭解廣大農民在新社會中的生活變化。勞動之餘，我和同學們跑遍了全村幾十户人家，觀察了從居室佈置到家庭積蓄，從飲食温飽到衣着寒暖等一系列現象，然而其結果總是不盡人意。正在納悶之時，機敏的劉彪驚喜若狂地跑來向我報告一個新的信息：“雨鞋！是的，雨鞋。你睢農民都穿上雨鞋啦！”真的，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我和劉彪都為之長久地激動不已。此時此刻的心情，決不亞於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是啊，小小雨鞋，儘管今天看起來不足掛齒，但是把它放在那個年代、那種條件之下去體會去認識，誰能説它不是一個“社會向前發展，生活水平提高”的明證呢！就在那次夏收之後，我飽蘸激情寫下了《從雨鞋所想到的……》一篇小文，不想竟贏來了全校師生的一片贊喻。這着實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子。

時間飛轉，歷史的時針已毫不懈怠地撥向了九十年代。無庸值疑，我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已經突破了一個大的飛躍。人們可以大腹便便地挺立在這塊土地上，從而不必為温飽而發愁。人們開始追求物質和精神的享受，雨鞋，這個當年曾經顯示過社會進步標誌的消費品，而今也發生着它的一個又一個的飛躍。那種獨霸市場數十年之久的一律烏黑笨拙的橡膠雨鞋已在悄悄地被第二代第三代產品所代替。現代的雨具所追求的不僅是耐用，而且還要美觀、精巧和輕便。因此人們從款式、色澤和質量上下功夫，設計出各種新型雨鞋：有塑膠雨鞋，有泡沫雨鞋，有水旱兩用皮鞋，有鑲嵌着花邊的精美別緻的女款鞋，還有色彩斑瀾的各色雨靴……

“爸爸，我不想穿這雙雨鞋了，你給我另買一雙，我要紅的！要紅的嘛！”商店裏，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哭鬧着，叫嚷着，要他的父母買一雙玫瑰色的雨鞋。她硬是從腳上脱下一雙鞋來，而那雙嶄新的雨鞋還在熠熠閃光……這使我不由得又想起去年春節打掃衞生時，從寢室的各個角落掃到了“戰利品”幾十件，僅兒子的各類雨鞋就有四、五雙之多。雨鞋啊雨鞋，我真不知該怎麼對你説！你從一個時代走向另一個時代，而今你的主人們富有了，地位提高了，然而你的身價卻降低了，變得卑賤了！這又是為什麼呢？在這五彩繽紛的雨夜裏，我不禁又陷入了另一個深深的思索之中……。

哦，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