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七年級上午，我走近田野上的一頭牛，想重温兒時放牛的記憶，這頭牛突然向我猛撲過來……
那天，我閒來無事，突然想到可溪衝去轉轉，那是我早年常去的地方，離開故鄉後，雖近在咫尺，我回鄉時卻很少去過。我帶着兩個孩子沿着可溪往衝裏走去，深冬時節，溪水淺少，田野枯寂。突然我看見田野上有頭牛，我欣喜異常，急忙向牛走去，牛是系在田中的一棵小樹上，我掏出手機想給它拍幾張照片，那頭牛抬頭盯着我，當我按下快門時，那頭牛突然豎毛，引頸，低頭，伸角，撒開四蹄，猛地向我衝撞過來，我猝不及防，轉身驚荒而逃。我瘋跑，牛狂 追，人豈能跑過牛?撲嗵一聲我倒下田埂，咬牙閉眼……
當時，我左手邊為上坡田，一着紅衣一着黑衣的兩個孩子就站在隔一小塊田的埂上，右手邊為下坡田，我所在的田埂高不可測，我看不清下坡田的田面。人豈能跑過牛?那牛若襲擊孩子們，後果不堪設想!我一邊沿着田埂拼命地奔跑，一邊回手朝牛揚了下手機，把牛引向自已。眼看牛快逼近我了，我轉身向右側跑，緊閉雙眼，奮不顧身地向下坡田跳下去，我趴在田裏，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着那牛一起跳下來，頂撞踩踏……過了十來分鐘卻感覺不到動靜。我忍痛爬起來，環顧四周，見那田埂有二米多高，那牛 已不見了，兩孩子站在埂上小心地問我：可傷到哪啦?見兩孩子無恙，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我揮揮手臂，踢踢腿，不好意思地笑着説，真驚險!兩孩子卻笑着説：真刺激!
我驚魂稍定，又擔心那牛跑丟了，牛主人損失大。即使我能悄悄溜掉，於心卻難安，於是我便帶着兩個孩子向附近的屋場上走去。見有位老哥在門口劈柴，我小心地問他：田裏那頭牛是哪家的?被我不小心逗怒跑丟了，我很抱歉，我幫找，我願賠償。人家笑着答道：沒事。那牛是我老大家的，已跑回家了。我再長吁口氣。問他：牛怎麼會衝(攻擊)人?他説：那牛還沒馴化，野性大，認生，好攻擊生人。我嗯嗯兩聲，不知怎麼説好，見我無語，他又笑着説道：過年時節，人快活，牛也快活，它或許是想和你玩玩。聞此語，回想與牛奪命賽跑的情景，我哭笑不得，尷尬地説，這哪能玩，差點要了我的命……見我不好意，他問道：你是劉家二先生吧?回家過年啦?喝杯茶吧?他認識我?那我也應認識他，卻一時想不起來。
這可溪衝是我早年常來的地方，到田野裏討豬菜，放牛，到可溪裏戽魚，到屋場上撿豬糞，到油坊看榨油，那田野和屋場上有幾棵古樹，有幾棟老房子，我都是很熟悉，年齡相仿的人和年長的人我也大都熟悉，於今見面卻想不起鄉親的名字稱呼，實在是愧慚，很多鄉親我都忘了，那就不用説牛了，我真是忘本了。我趕緊對他説，不啦，改日再來。抱拳作作揖，轉身走了。
回頭再説牛的故事。其實早年我放牛的時間並不長，那時是生產隊集體勞動，隊裏的耕牛都是由會耕田耙地的能人家代養，我父親是從城裏被驅趕回農村勞動改造的，耕田耙地的水平不高，因而我家也就沒有代養牛的份。後來生產隊改變養牛方式，十幾頭由幾户人家包養，當時我家包養了兩頭大牛和一頭小牛，平時主要由我母親或父親放養。父母忙，我不上課的日子就幫着放牛。剛開始我牢記母親的叮囑，每次望見放牛的人都避開，獨自趕着牛，找野草豐茂的地方放養。三頭牛都很温馴，只要有草有水，它們都不會亂跑。放牛時我常坐地上捧本書看，不用擔心牛跑丟了。遇到趟水過河時，我就騎在牛背上，牛總會找水淺的地方過，不會弄濕我的衣服。在山上見到棠梨毛慄樹較高摘不夠時，我就讓牛站在樹下，我站到它的背上採摘野果吃，我不叫它走開，它就不會走開，乖巧得很。
後來，我放牛漸逐懈怠了，望見放牛的人，喜歡湊到一起，與小夥伴玩遊戲，聽大人翻今撥古，因此還結交了幾個牛友，如我們那裏最早考上大學又考取研究生的方學兄，走村串户説書的何先生，後來何先生還花二十元錢，買走了我的四本線裝古書。當然，一塊地方，放牛的人多了，牛多了，草不夠牛們吃，牛常常會跑很遠，回頭找牛也是件頭痛的事。春夏時節，放牛時還要割草，以備牛勞作時吃。而且，放牛還要帶着畚箕負責撿牛糞，交到隊裏做肥料。若忘了帶畚箕，在牛糞上插根樹枝，就不會有人撿去，回頭那牛糞還能撿着的。多餘的牛糞還要搭成牛糞粑，貼在牛欄毛廁的牆上晾乾，當柴火燒，牛糞灰下地。放牛時玩歸玩，但一定要讓牛吃飽，牛若常吃不飽，掉了膘，隊裏幹部知道了，不僅要扣工分，還會剝奪養牛户資格。我家包養牛的第二年的秋天，我姐牽着牛經過門前的橋上時，被牛蹭了下，摔到橋底，萬幸她穿着厚衣蓑衣，傷的不太嚴重。隊裏的幹部趕來，不問我姐的傷情，圍着牛反覆察看，反覆問，牛摔沒摔下河?牛傷着了沒有?我母親很生氣，説，不問人傷得麼樣，只關心牛的情況，牛比人還重要，這是哪裏的黑理?一氣之下，不願再包養牛了。
農業實行包產到户時，生產隊的牛做價賣給農户，我家和三個伯父家按田畝
數出錢，共同購買了一頭牛，四家輪流使用和養護。雖然家家都搭了草堆系(拴)牛，但一到夜晚，牛就要牽回家關着，不是怕牛跑，而是防牛被偷。那時人家牛被偷的事時有發生。曾聽説有某村一户人家買牛借的債還沒還清，牛就被偷了，家裏的老人又氣又難過，一時想不開喝了農藥。我家房子少，夜裏牛就關在堂廳後的披屋裏，我回房睡覺得從那經過。儘管每天清晨我父親趕緊清理牛屋裏的牛糞牛尿，但家裏總是牛糞牛尿的氣味還很濃重。我常抱怨，父親卻説，家裏有牛的味道好啊，過去哪家都是想有都不敢想啊。
父親對有牛的滿足感，我也曾有過。鄉里有個姓朱的牛行老闆，經常穿戴工整，拎着個鼓囊囊的皮包，帶人走村串户買賣牛，他將牛嘴扳開，看看牙口，再伸出兩手，分別將買牛和賣牛人的手拉進他的袖子裏，撥拉幾下，然後，買牛人就將大把的錢交給賣牛户，看着那大把的錢我怦然心動，要是我家也有頭牛多好啊!那時我甚至還羨慕朱老闆的神氣。不過自從我以優異成績考入鄉初級中學後，我開始做吃皇糧的夢了，對牛的滿足和感情都變了。有一年春天，我父親病了，我和大弟扛犁牽牛到喇叭衝學耕田，到田裏牛套上軛後，無論我怎麼使喚，牛就是不帶犁往前走，我很惱火，舉起竹鞭使勁地鞭打它，牛左右躲閃。遠處一位老人望見了，趕緊跑過來，叫我莫打牛，牛急了會頂撞人的。他走下田教我和大弟耕田，説來奇怪，牛繩牽在他的手上，牛很聽話，左叫左轉，右叫右轉。隨着侄女侄兒的陸續出生，我家人口和田地增加了，不好再與別人家共用牛，後來我家就單獨買了一頭牛，但我已在一門心思讀書考大學了，於是就很少放牛了。
牛的温馴和任勞任怨，我從小就耳濡目染，印象深刻。後來，牛的兇悍和瘋狂我也曾目睹。那是某年雙搶農忙結束不久，李家嬸孃牽着自家一頭瘦公牛放牧，路過可溪衝時，石家的一頭壯公牛和兩頭母牛正在河堤上安靜地吃着草，李家瘦公牛衝它們“哞哞”地叫了兩聲，石家壯公牛立即抬頭警惕地盯着它。李嬸趕忙拽繩想把自家牛牽走，不料那瘦公牛猛地掙脱繩索，箭似地向石家公牛衝去，石家公牛也不甘示弱，猛地迎撲上來，於是兩頭公牛打鬥成一團，互不相讓，頂，撞，挑，蹦，撲，碰，打鬥十分激烈。牛主人石爺(叔)和李爺都趕來，分別拿着粗木棍，從中或挑或劈，想將兩頭牛驅趕開，那兩頭牛卻越打越酣，邊打頭邊奔跑，從可溪衝打到樹林沖，都毫無罷戰的意思。附近田裏做工的人紛紛趕來，舉着鋤頭、鐵叉和撐鎬等，幫着驅趕，解架，都無濟無事。兩牛的打鬥從早上一直打到中午。後來，人們點燃火把，向打鬥中的兩頭公牛扔去，放火焚燒，石家公牛才率先跑開。李家公牛卻又向人羣衝來，李爺趕緊舉棍上前攔阻，牛卻用角將他挑翻在地，頂撞，踩踏，在人們的鋼叉撐鎬亂舞中，那頭公牛才跑開。李爺的腰骨和肋骨都斷了，住了很長時間醫院才癒合。李爺至今八十多歲，還能下地勞動。
牛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之一，並與人類相處了幾千年，牛的温馴和任勞任怨性格感染了人類，牛的兇悍和瘋狂豈能不影響人類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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