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冰
一塊錢，對於現在的孩子，也是個小數目，引不起他們太大的興趣，連一瓶礦泉水都買不到。一塊錢，實在太不起眼了，丟在地上甚至有人懶得彎腰撿起來。
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期，一塊錢的身價就不同了。窮人家把一塊錢看得很重。那個時候，農村還沒有推行包產到户，還是實行人民公社化，吃大鍋飯。一個壯勞力，累死累活幹一天，才能掙幾個工分，一個工分也就幾分錢、一毛多錢。那個時候，物價也便宜，在我的老家安徽宣城，米，七分錢一市斤;雞蛋，五分錢一枚;一斤上好的不吃飼料的純農家豬肉，只要七毛三分錢。所以，我小時候聽人家罵誰誰“七毛三”，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才恍然大悟：這是罵人家豬呢。可想而知，一塊錢，對於一個普通家庭是多麼的重要。
記得我七歲那年春節，母親給了我一塊錢壓歲錢。以前過年只給一毛、兩毛意思一下，因為那一年寒假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為了獎勵我，母親破例了一回。我揣着這一塊錢，從七年級揣到了十五，沒捨得花掉一分。這是一張嶄新的一塊錢紙幣，非常挺刮，拿在手裏搖幾下，會發出唰唰的響聲。放在鼻子前嗅一下，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要仔細地欣賞一番，然後再揣進貼胸的口袋裏，才肯睡去。本來，這一塊錢母親打算到了正月十五還得還給她的。這是我們家的規矩：小孩子家收到的壓歲錢，在正月十五這天晚上得“交公”。
因為這一塊錢要在正月十五晚上要“交公”，所以，正月十五的中午，母親讓我拿它去打醬油，雖説不敢違抗，可心裏還是不太情願。我磨磨蹭蹭地拿着醬油瓶在街上瞎逛，故意不進供銷社的大門。我是多麼希望這心愛的一塊錢能在我的口袋裏多呆一會兒，我還時不時地拿出來左看看右看看，放在鼻子前聞一聞，實在捨不得就這麼拿去打醬油了。也許是我反覆拿出來，也許是我的心事過於集中。在走進供銷社大門時，我一摸口袋裏的那一塊錢，居然不見了。這下可把我嚇慌了，後背直冒冷汗，我趕忙沿着剛剛走過的路尋找。可找了幾個來回，哪裏還有那一塊錢的影子?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尋找那一塊錢的下落，希望出現奇蹟。當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徹底絕望了!我不敢回家，怕母親打我。可回到家，母親竟然奇蹟般地原諒了我。我躲在門後傷心地哭了。我對母親説，等我長大了一定掙一百塊錢還你。母親一把把我摟在懷裏，淚水淌在我的臉上。
我知道母親比我更心疼那一塊錢，比我更清楚那一塊錢的份量。一塊錢可以買十幾斤米，搭配一些山芋、野菜，可以供全家人吃好幾天;一塊錢可以寄給在鄉下務農的爺爺，買些藥，治治他的老寒腿;一塊錢還可以給我買好幾本連環畫，我做夢都想得到一本《渡江偵察記》……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也是與一塊錢有關的事。
那一年，中午放學回家，經過我家門前的那條衚衕，在百貨公司倉庫門口發現地上躺着一塊錢。我看看四周沒人，趕緊把這一塊錢撿起來，放進了口袋。
我家的家教非常嚴，撿了東西是不敢拿回去“報喜”的，可這一塊錢我要不要告訴母親呢。我心裏很糾結：如果不告訴母親，我就可以用這一塊錢，買幾本早就想得到的連環畫，剩下的錢還可以在下課時買瓜子、甘蔗之類的零食。
那個時候，我比較嘴饞，特別羨慕別的同學下課時買零食吃，可我的口袋裏很少有過零花錢。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班上有個姓馬的同學和我打賭時的情景：“發斌(我的小名)，別看你爸爸當幹部，你的學習成績比我好，可你身上的錢沒有我多。”馬同學挑釁道。我默默地看着他，心裏不是滋味。“你要是現在從身上掏出五分錢，我願意賠你一塊錢。”他指着我説道。
我確實掏不出五分錢，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但又不知道怎麼反駁他，只能怨家裏窮，為什麼連五分錢的零花錢也不給我。我咬着嘴脣委屈地跑開了……
可現在好了，我撿到了一塊錢，明天我敢同那個瞧不起我的同學打賭、報仇雪恨了!
但是，撿到一塊錢這麼大的事情，不告訴母親，我的心裏實在憋得難受。我終於忍不住，如實地告訴了母親。母親摸了摸我的頭，表揚了我。“好孩子。你撿到錢告訴媽媽是對的。但是，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一塊錢呢?”我不好意思把心裏的真實想法告訴媽媽，只好説：“媽媽，我聽你的。”母親衝我點了點頭，説：“撿到東西就要還給人家，這才是我的好孩子。你想想，人家丟了東西多難過、多着急啊，如果我們把錢還給人家，人家心情就好了。”
“可我不曉得是誰丟的，怎麼還給人家啊?”母親説：“你在哪裏撿到的，就放在哪裏吧。你現在就帶我去，也許人家會回來找的。”我乖乖地領着母親來到百貨公司倉庫門口，把那一塊錢放在了地上。“是這裏嗎?”母親問。我點點頭。“媽，要是別人撿走了怎麼辦呢?”我忍不住問了一聲。
“別人撿是別人的事，我家的孩子不允許!”母親的語氣很堅定。“為什麼要這樣啊?”我很不理解地問道。“現在，你還不懂，等長大了你就懂了。”母親以教訓的口氣對我説。母親怕錢被風吹走了，她找來一塊小石頭壓在錢的一角，這才放心地拉着我回家。
母親只讀過國小，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婦女。她從來沒有説過什麼豪言壯語，一生本本分分做人。她當時在一家服裝廠做工，多勞多得。為了多掙幾塊錢，她總是把沒有幹完的活帶回家幹，經常加班到深夜，就是這樣苦做苦累，一個月也才領到二十幾塊錢的工資，但她總是教育我“再苦再累，不義之財要不得”。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事情也淡忘了，可母親的教誨和那一塊錢的故事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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