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藥至今讓我感到神祕。這藥的名字也很特別，叫七葉一枝花。彷彿仙草一般的存在。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在一個叫做山江的地方讀高中。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書讀，時興學工學農。那裏是個苗族集聚的地方，沒有什麼像模像樣的工廠，我們多半是學農。加之，這是一所新辦的高中，沒有校舍，先借一所國小的幾個教室作臨時的高中部。一個星期只上三天課，其餘的時間就是去山江附近的村寨，挑建新校舍需要的木板，檁條，磚瓦，要完成一定的數量才能休息。有點像現在的承包。這當然很累。油水又少，一天只想那兩餐飯。沒有肉吃，吃飯沒有飽的感覺。學校的對門，有家飯店，那裏每天都有我們想吃的新辣子炒肉。但沒有錢，家裏給的伙食費是經過仔細核算的，僅僅夠在學校的食堂用餐，沒有多餘的錢去飯店砍館子打牙祭。經常我們在食堂打好飯，端着飯碗走進那家飯店，看着飯店那盆香味撲鼻的新辣子炒肉下飯吃，一碗飯就這麼聞着肉香吃完，真有點望梅止渴的味道。
學校的隔壁有家供銷社，收購各種藥材，還收購蛇、穿山甲、野貓、黃鼠狼、麂子等等野生動物。那時的我們，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不上課或完成了一天的學農勞動任務後，沒有事，我們就去供銷社玩。看收購的藥材，看收購的野物。我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看見神祕的七葉一枝花。那是一棵完整的七葉一枝花。莖只一根，細細的，顏色紫紫的，莖的中上部長出一輪綠綠的葉片，我數了一下，一共七片。葉子長橢圓披針形，邊緣成波浪狀，有柄，色褐，一朵金黃色花兒開在莖的頂端。花朵分為內外兩層，外輪花似葉狀，內輪花為線狀。根莖有很多須，形狀像海螺。這棵七葉一枝花，很大，看起來也很美，像身材妙曼的古代佳人，讓人着迷。連供銷社收購的人都説，很少看見這麼大棵的七葉一枝花。這棵靈物，是一位住在雀兒寨的苗族老爹，費了很多心思才採到的。
雀兒寨是山江最偏遠的一個苗寨，山道崎嶇，交通不便，是雀兒才能到的地方，因此，對於雀兒寨，大家都覺得很神祕，由此就繁衍了很多神祕的傳説。看那苗族老爹就有些於眾不同，像神話故事裏的白鬍子老頭，童顏鶴髮，一副仙風道骨的味道。據説，七葉一枝花喜歡生長在人跡罕見的深山溝谷蔭濕處，恐怕也只有雀兒寨那個地方才有。班上有個苗族同學叫阿金，他的父親是個苗藥師父。阿金也懂得一些苗藥。阿金説，七葉一枝花是一味很好的蛇藥，他父親專門用來治毒蛇咬傷，很靈。但七葉一枝花很難採得到，因為是治蛇毒的藥，一般有七葉一枝花的地方都有毒蛇守護。看他説得這麼神乎其神，我們這些從城裏來的學生，都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也更加對形狀奇特的七葉一枝花感到神祕，也感到一份好奇。就竊想，要是能尋找到一棵七葉一枝花多好!也嚐嚐讓人羨慕和崇拜的滋味。何況尋找七葉一枝花的過程一定充滿驚險刺激，這更是我們那個年紀所向往的事情。冒險是年輕人的本分。更誘人的是，七葉一枝花能夠在供銷社賣到好價錢，我們就可以到飯店好好打打牙祭了。這樣，尋找七葉一枝花，就成為我們那個時候的夢想，一個很物化的夢想。
自從有了這個夢想，有了一個具體的目標，大家覺得枯燥的學習生活變得有了點色彩，有了另一種味道，連人的感覺都不同。那個又瘦又矮個子又小的阿金，平時大家一點也瞅不上眼，就因為他初懂一點藥草，加之，他又宣稱他還敢捉蛇，大傢伙就覺得他有點神，看他的目光就有些敬畏，無形中提升了他在同學中的地位。他也不動聲色的就成了我們尋找七葉一枝花的師傅，只要一有空，大夥兒就跟着阿金去供銷社練膽。這時瞅不上眼的阿金，成了人人敬佩的師傅。我想，宗教恐怕就是這樣產生的，大師恐怕也是這樣產生的。
練膽的方式很恐怖，我現在想來都覺得毛骨悚然。但那時像着了魔，不知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量。供銷社收購得有很多蛇，阿金教我們練膽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將手伸進蛇籠子裏面，讓蛇咬、讓蛇纏，當然是無毒的蛇。阿金説，七葉一枝花都有蛇守護，要學會捉蛇，才有希望找到七葉一枝花。要捉蛇，首先就不能怕蛇，阿金説的很有道理，也很有邏輯性。這傢伙學哲學學得好，也很會循循善誘。他也還能以身作則，帶頭示範。一進供銷社，他就選個無毒的蛇籠子，第一個將手伸進去，那些被關在籠子裏失去自由的蛇們，就爭先恐後將他的手纏住，繞來咬去。儘管是無毒的，但被關了這麼久，條條蛇都很兇猛。但阿金不怕，臉不變色，甚至還帶點微笑，他心跳不跳就不知道了，很有些師傅的風範。這一點就讓大夥佩服。見阿金這樣勇敢無畏，大傢伙也就膽大起來，一個二個慢慢將手顫抖着伸進蛇籠。第一次摸蛇，心還有些虛虛的，一觸到冰冷的蛇身就趕忙退出來。這樣一次二次以後，見不過如此，膽子就大了，也像阿金那樣，眼一閉心一橫，將手伸進蛇籠讓蛇纏咬。有種冰冷的感覺和針刺得疼痛。後來竟能將蛇從籠子裏取出來，讓它在身上纏來繞去，完全像個玩蛇的江湖藝人。膽子就是這樣一天天練大的。這多虧了阿金，沒有他，我們恐怕還在怕蛇的黑暗恐怖中生活。到現在我都感謝阿金，他是一位相當敬業的師傅。現在這種師傅不多了。
我們這些從城裏來山江讀書的同學中，數吳山膽子最大，也學得最快最好。後來連阿金都有些佩服他了。吳山也成了不是師傅的師傅，也算為我們城裏的同學爭了面子。其實，吳山也和阿金一樣，有些叫人敬畏的靈異功夫。他也懂得一點藥草，會點民間偏方。他的荷包不能亂摸，裏面盡裝些赫人的四腳蛇、壁虎之類的小爬蟲。奇怪的是這些令人恐怖的小東西很聽他的話，也從不咬他。但吳山很保守，不太肯教人，不像阿金那麼顯露，那麼有公益心，有那麼一副熱心腸。這是他不如阿金的地方。
就這麼練了一段，大夥都覺得光到蛇籠裏捉蛇已經沒有味了，都有些躍躍欲試，都想到野外去捉那些沒有失去自由的蛇，那才刺激，也才能檢驗自己的膽量和捉蛇的技巧。自然，真正的毒蛇，我們是不敢練也不敢捉，都怕萬一有個閃失，那就不是好玩的事情了，那就吃不成大米飯了。只有阿金和吳山敢，他們是師傅。像所有的老師傅一樣，捉蛇的功夫自己還留了一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然，徒弟都成了師傅，這世界不就亂套了。在我們一再地鼓動下，阿金總算答應帶我們去山上捉蛇。但阿金粗中有細，挑了我們幾個膽大手快的先隨他到野外上山捉蛇，這就具有搞試點抓典型的意義了，很有點那個時代的特徵。那時，到哪裏都是榜樣無窮典型引路。對這一套我們都很熟悉，阿金卻能活學活用，只這一點，我們就比不上。師傅畢竟是師傅，想得就是比我們細緻周到，不佩服不行啊!
第一次到野外捉蛇，除了阿金和吳山，我們幾個膽大的還是有些心虛，有點害怕。説不怕那是假話。野外的蛇不是籠子裏的蛇，卷在那裏讓你去捉無處可逃。野外的蛇能溜能鑽能反擊，再説有毒的和無毒的也一下子不是那麼分得清。不像供銷社籠子裏的蛇，無毒的和有毒的各在各的籠子裏，很容易辨認。野外的蛇來去都溜得快，哪裏有時間讓你從從容容去辨認清楚啊!萬一遇上的是毒蛇喊媽也沒有用了。還算好，我們第一次野外捉蛇沒有發生那意外，因為我們都沒有捉，只是看阿金和吳山兩個師傅捉。他們各人捉了一條菜花蛇，每條都有兩斤多重。拿到供銷社賣得兩塊錢，大夥到飯店好好打了餐牙祭，吃得嘴巴子流油。這時，大夥兒才醒悟，原來蛇也可以賣錢，這比找七葉一枝花容易啊!有這條生財之道，我們不就經常可以到飯店呷新辣子炒肉了嗎?這麼一想，大夥兒都很興奮，都覺得阿金偉大，是他帶領我們走上這條大飽口福之路。從此我們一有空就去野外捉蛇，到後來，連蛇見我們後影子都怕，一嗅到我們的騷，就四處逃竄，搞得山江附近很少看見蛇的蹤跡。那段時間，我們臉色都是紅潤潤的，嘴巴油光光的，渾身勁鼓鼓的，那都是蛇的功勞。它是我們的銀行。
捉蛇給了我們極大地樂趣，也給了我們實實在在的實惠，讓我們嚐到了甜頭，身心都得到了滋潤，眼睛也越來越明亮。因為按照民間的説法，吃蛇膽能清火驅毒明目，我們對此深信不疑，都吃了幾顆蛇膽。可能是心理作用，吃了蛇膽，就感覺眼睛有股清涼之氣，眼眸子像被純淨的山泉洗過一樣，變得炯炯有神，看黑板上的字比以前清楚多了，看書看課文也比以前清楚多了。看人就更不用説，就像戴了放大鏡，連三米遠人臉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望見一里以外，趕邊邊場的苗家黛帕(姑娘)穿的花花衣，打的花花傘，十分的養眼。儘管這樣，但尋找七葉一枝花的夢想，仍隨時在我們每個人的腦海裏盤旋縈迴，像天上飛翔的鷹，天天在我們眼前飛來飛去，讓我們夜夜失眠。因此，我們都盼望能早日實現這個夢想。早日將那美麗的花兒帶回家。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實現這個夢想而做的鋪墊和準備，也是尋找七葉一枝花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我們誰也料想不到，一個很偶然的事故，將我們尋找七葉一枝花的夢想破滅了。起因還是捉蛇。這恐怕也是天意。那天，吳山悄悄的叫上生生，兩個人單獨到大馬坡捉蛇。還沒有上山，就在山路邊看見了一條蛇，他倆喜癲了，眼睛都綠了，以為又是去銀行取錢，撒腿就追。
但這次他們運氣不好，那條蛇像和他們捉迷藏，在野地裏東竄西溜，他倆追了好久，連什麼蛇都沒看清楚，那條蛇就鑽進田坎邊的一個巖縫裏去了，只露出一截尾巴在外面。吳山和生生跑上去及時的抓住那截尾巴，使勁往外扯。都説蛇鑽了洞就再也難扯出來，那天就這麼怪，吳山和生生硬是把那條蛇扯出來了，也扯出鬼來了。他倆還來不及去捉，只見扯出來的那條蛇頸脖處忽然鼓脹起來，竟然是條脹頸王(眼鏡蛇)，還是吳山眼快見識也廣一點，扯起生生就飛跑。那隻脹頸王居然在後面追他們。還算吳山有經驗，不跑有草皮子的地方，那樣蛇比人溜得快;專揀有尖尖巖有土坷垃的地方跑，終算擺脱脹頸王的追擊。他們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跑進學校時，恰巧被老師看見了，一問，吳山不説，生生全講了，老師嚇得臉發白，吳山和生生也後怕得要死。要被脹頸王咬了，那真真的是找死。從此，學校嚴格規定，不許再去捉蛇，也不許隨便外出，更不用説去雀兒寨那個鳥才能去的地方了。我們尋找七葉一枝花的夢想也就到此結束。雖然我們最終沒有尋找到七葉一枝花，卻因為七葉一枝花，我們才有了夢想，也因此度過了一段快樂的青春時光。這種尋找的過程和經歷，讓我們永遠無法忘懷。因為有夢，我們的人生才會豐富多彩。
尋找七葉一枝花是我永遠的夢。
人人簡歷網
